第106章 柳悉

小二回頭看了一眼程偃, 飛快扣門:“老爺,您的友人帶來了。”

屋門從裏邊打開,來人四五十上下, 一身灰色交領長衣,想來是管家亦或心腹之類的人物。他飛快掃了一眼小二身後的程偃, 對小二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

小二:“是。”

程偃被請進屋,天字號的雅間擺設十分雅趣, 內部空間亦十分大,用山水魚鳥屏風分割為內室堂間,東南方條案上擺著一只浮雕蓮花長口花瓶, 做舊的黃色花色添出一絲禪意,空中也彌漫著若有若無的禪香, 靜心寧神。

程偃垂下眼, 拱手作揖:“草民見過柳大人。”

桌案後的柳悉靜默片刻,才笑道:“你我舊友何必多禮,坐。”

程偃這才在對方面前落座。

灰衣人給程偃斟茶,程偃微微頷首:“多謝。”

灰衣人不理會程偃,默默退至柳悉身後。

柳悉亦是四五十的年歲, 臉型偏長,眉毛不濃不淡, 眼睛較一般人略長, 年輕時不覺如何。如今上了年歲, 柳悉的眼皮松弛,更顯得眼睛越發窄長,眼珠轉動時透著一股子精明算計。偏他一身藏青色圓領常服, 頭發簡單的用玉簪束著, 一副儒雅文士作扮, 是以整體十分違和,總讓人心裏沒個底。

柳悉近距離打量程偃那張臉,雖然程偃眼角生有細紋,可眉眼平和,眸光似水清潤,一身鴨卵青色長衫穩重又不沉悶,當真如書中的文士形象。

柳悉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笑意,他道:“許久未見,拂雲與當年無甚變化。”

“柳大人說笑了。”程偃道:“歲月無情,卻也憐眾生平等。”言下之意,誰都逃不過歲月洗禮。

柳悉微愣,隨後笑著搖了搖頭,“你這性子啊……”

柳悉話也不說盡,未盡之語故意讓人猜。他悠悠的呷了一口清茶,沒見到程偃臉上有任何拘謹惶恐之色,他放下茶盞:“拂雲,你這些年可還好?”

“當年的事…”柳悉嘆道:“你我好友,我卻未幫上你幾分。”

約摸是說書人講到精彩部分,外面傳來一陣熱鬧的喧嘩聲。對比之下,雅間十分安靜。

程偃輕輕一聲嘆息:“當年的事都過去了。”少頃,他又揚眉道:“人得往前看。有道是枯木煥新春。”

柳悉眸光一利,隨後又恢復如常,那一瞬間的銳意仿佛他人錯覺。

他仔細盯著程偃的臉,懷疑程偃到底是話裏有話在炫耀程敘言,炫耀程家即將勢起還是單純感慨一句。

今日他與程偃在此處相遇自然不是巧合,但也不是他精心算計,只是順勢而為。

柳悉是在程敘言赴臨水居文宴後知曉程敘言這號人物,那時柳悉想拉攏程敘言,便特意差人打探,誰知道底下人帶回來的消息叫他大驚失色。

長源府,渭陽縣,程敘言……程敘…

柳悉強壓下一瞬間的心悸。他早該想到的,程敘言,程敘,二者只是差一個字而已。

若程敘言是程偃親子也就罷了,誰想程敘言是過繼給程偃的。

程偃什麽都沒了,人也渾渾噩噩,為什麽上天還是想法設法助他。程偃的親子沒了就另送程偃一個兒子,還是天賦卓絕之人,對程偃更是十足孝順,程敘言大好前途擺在眼前卻寧願停下科舉,踏遍河山也要為程偃治病。

不公平,太不公平了。

知曉一切後,柳悉坐在馬車內遠遠看過程偃一眼,他那句“拂雲與當年無甚變化”不完全是虛情假意,歲月格外厚待程偃,經歷那麽大的變故,程偃先後失父失妻失子失去一切,然而程偃還是那個程偃,當年上京城風流寫意的侍郎公子。真要細究有什麽不同,大概是程偃更沉穩了,似水墨沉澱後的獨有韻味。

唯一能安慰柳悉的是,程偃如今只是一介白身,而柳悉已經官拜正四品僉都禦史。程偃見了他也得磕頭叩拜。

可惜了,程偃只是行拱手禮,柳悉維持虛假的舊友情亦未指明。

後來程敘言入翰林院,流言勢起亦有柳悉背後推一把,意料之中的沒傷著程敘言。

柳悉不想糾纏舊事可心裏忍不住去想,憂慮過重。前兩日一場暴雨他跟著倒下了。柳悉這幾日在家養病,聽聞眼線匯報程偃出門,於是這才有了茶樓“巧遇”。

外面的喧嘩聲陣陣,叫柳悉煩躁,他看著程偃那張八風不動的臉,他道:“伯母可還好?你如今大好,想來伯母很是高興才是。”

風吹動白雲掩住日光,天色一下暗下來。雅間的光線也弱了幾分。

程偃垂下眼,十分傷懷:“我母親她病故了。”

“抱歉拂雲。”柳悉一副懊惱模樣:“我不知…”

“無事。”程偃低聲道:“生死有命。”

柳悉又是一聲長嘆,他故意說著從前,說起程偃過往的風光,“那時多少女郎傾慕你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