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只爭朝夕

燕熙進到文宅, 看到家徒四壁的屋子,硬生生壓住了眼底的酸楚。

他告訴自己, 不能再哭了。

屋子之前被人翻找過, 如今整齊潔凈,顯然是衛持風來收拾過。

文宅他從前受邀來過,此次再來, 竟是物是人非,外頭大雨瓢潑, 燕熙心中卻寂靜無聲,他僵木地站了半晌, 目光落在案上的筆墨上。

他坐在文斕日日伏案的桌前,對著空氣說:“文兄,旁的都能答應你,只是你叫我不要難過, 微雨實在難以從命。我處事素來錙銖必較,你受的罪, 我若不一樣一樣討回來, 只會時時惦記, 夜夜難眠,不得解脫。只有以血還血,以牙還牙, 我才能痛快。文兄, 你說盼我高興, 此事便聽我的罷?”

回答他的是砸窗的雨點和從破窗中漏進來的水氣。

燕熙說:“那微雨便當文兄同意了。”

於是燕熙研墨, 攤紙, 提筆落字。

有風從破舊的門縫中鉆進來, 搖著燕熙身上的披風, 燕熙專心致志,一氣呵成。

一柱香後,信寫好了。

似有回應般,忽有陣風斜吹,硬生生吹開了紙窗。

在雨點灑到案上前,燕熙已然抽走了墨跡未幹的手書,他起身等了會,等墨跡幹了之後,裝入信封。

想了想,又坐下,燕熙將文斕的絕筆書默寫了一份,另裝進一個信封。

絕筆書的第個字,他當時讀完便記在腦中。寫出來,又是一次刻骨深恨,每默一個字,他的臉變冷一分。

寫完時,他的面色已是駭人至極。

他咬牙切齒地說:“所謂‘大仇得報,十年不晚’,都是安慰人的話,我只信奉‘君子報仇,只爭朝夕’。文兄,民間有個說話,離世之人,第七日會回來瞧瞧故居和親友,我不會讓你久等的,七日之後,定叫你安息九泉。”

如此,復仇之事已寫好章程。

他總算勉強順了口氣,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濃重的血腥味,以及罩在血衣外頭的宋北溟披風上“枯”的香味。

這披風顯然是宋北溟剛從身上脫下來的,“枯”的味道中隱有體溫。

他這才發覺,自己心緒漸轉平靜,既有他自制的原因,也有這件披風的作用。

他今日沾得血多,已然麻木,方才上宋北溟的車,對方也一字未提,他心思不在此處,自己更不覺得如何不妥。

如今一想,便知曉宋北溟臨下車要送他披風的用意了。

燕熙並不介意宋北溟能猜到多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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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,他慢吞吞地脫了外衣,因著上面是文斕的血,他便將衣服折好了,供在外廳的案上。

可除了外袍,只穿中衣也多有不便,正要翻找文斕舊衣,便見外廳小椅上有一個繡著“宋”字的包裹。

這樣式他常見,北原王府馬車上就常備此物,不出意外的話,裏面是他的換洗衣服。

打包裹一看,是兩身常服和兩套官服,翻開內領,果然每一件那上面都繡著個“宋”字。

事發突然,宋北溟大約來不及備上孝衣,竟然還是做到了硬塞了塊麻布進來。

燕熙微怔,無意識地咬著唇,終究還是換上了在宋北溟準備的衣衫。

內領上繡的“宋”字,貼著他的後頸,他不甚在意地任那宋字磨著自己細膩的肌膚。

穿戴整齊之後,他捏著那件披風掙紮了片刻,還是穿上了。

他現在需要“枯”。

燕熙聞著“枯”的味道,情緒慢慢沉澱,哀思尚重,心頭還是疼得一跳一跳的,卻不至於悲天嗆地。

燕熙在努力讓自己麻木,也在適應麻木,又在麻木中找回理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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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妥當之後,燕熙坐下來,喊道:“來吧。”

衛持風聞聲從雨裏鉆進來,先在門外把濕透的鬥篷脫了,滴著水走進來,邊擰著水邊說:“那小王爺在外頭半天不走,害我不敢靠近,可算是把他盼走了。好大的雨,把我都澆透了。主子,給口熱水喝吧。”

衛持風一擡頭,瞧見燕熙一身雪白的常服,外頭罩一件白色披風,發冠除去,青絲垂下,只用一根麻布系了。

衛持風不禁多瞧了一眼。

膚白之人襯白衣,更何況燕熙姿容屬於極致的純美清麗,白衣雪膚,慵懶又禁欲,只消一眼,就能叫人失神。

衛持風一貫知道自家小主子姿容絕妍,平日裏已是格外注意不去直視燕熙,此時一沒留神著了道,立刻慚愧地跪下了。

燕熙自然知道對方在跪什麽,冰涼地說:“幾日不見,倒是長進了。”

衛持風叩首請罪:“屬下失禮,請主子責罰。”

燕熙道:“跪著說話吧。”

“是。”衛持風不敢擡頭,伏身道,“主子這番穿著,是文大人他?”

“嗯。”燕熙做到了平靜地陳述此事,又問,“還要熱水嗎?”

衛持風心中大呼要命,又連連叩首道:“居喪期間,不飲熱水,請恕屬下方才冒失之言。屬下回頭也換上白衣白帽,隨著主子守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