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無中生有

燕熙夜裏保持警惕, 直到就寢時分也沒聽到四周有什麽動靜。

“是我杯弓蛇影了?”燕熙狐疑地脫衣上榻,放下賬子, 閉目休憩。

入夏後, 他就格外不好睡,今日竟是闔眼須臾便沉入夢鄉。

有什麽在冥冥中安撫著燕熙,一夜好睡, 連夢都沒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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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墻之隔的木榻上,宋北溟也輕輕地閉上了眼。

“枯”有收斂精氣、摧敗血肉、腐朽意志之效。

宋北溟自服用“枯”以來, 身子一日比一日冷,像是墜進深不見底的寒淵。

望不到頭。

宋北溟服藥前的體格, 是在北原三尺厚的雪地裏,也敢脫了棉衣的。如今卻怕冷到在夏天都要加衣。

夏天陽氣重,算是宋北溟最舒服的季節,夜裏能好眠些。

只是他心思重, 便是睡著,夜裏也是惡夢纏身。

狼峰關一役, 大靖丟了狼峰關以北的百裏沃土, 他失去了父母。

他帶人趕回狼峰關, 配合長姐宋月瀟打了極慘烈的一戰,朝廷沒有供應,地方沒有支援, 糧草軍火短缺, 身後百姓還都在罵他們宋家丟了國土。

沒有人知道, 宋家攔住了敵國猛烈的進攻付出的代價。

他作為先鋒隊踏著屍山血海回來, 保住了踏雪軍的顏面, 將國境卡在了狼峰關。

同時也失去了兩萬過命的兄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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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戰裏的屈辱、血肉和慘烈, 成了他多年的夢魘。

‘枯’又把夢魘滋養成惡鬼, 日日夜夜啃噬著宋北溟的靈魂。

宋北溟活在青天白日下,腳底下踩的是無數戰魂。

他有時甚至分不清,自己是人是鬼。

今夜宋北溟卻好睡。

那惡鬼只來打了個照面便躲到陰暗處不敢出來,來自一墻之隔“榮”的香味,透過墻上的他命的鑿的小孔滲透過來,輕輕淡淡地撫慰著他。

宋北溟仿佛回到了人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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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一早,燕熙神清氣爽地醒來。

他昨夜難得沒有盜汗,裏衣竟是幹爽的,不由生疑。

燕熙首先懷疑宋北溟來過他屋子,畢竟這事兒宋北溟不是沒做過,甚至還反客為主趕他走。

昨夜睡得太快,燕熙沒來得及檢查,此時環視四周,屋裏的東西沒有被移動的痕跡,沒有新添物事,床上掛的帳子也沒有可疑的漬點。

那麽,昨夜裏那隱隱約約的類似“榮”的香味從何而來?

燕熙目光落在床榻裏側,被帳子擋住的墻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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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燕熙還要趕早朝,不及深思。

按大靖的朝會章程,在京五品以上武將和文官要上早朝。

燕熙雖品級不夠,因著原來是六科都給事中直接受命聖上、現在又是以正六品暫代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之職,是以一直也破格參加早朝。

早朝限時嚴格,流程莊重,京官寅時初就要佩帶牙牌在午門外等候卯時的到來。

燕熙今日睡過了,此時已是寅時初。

他倉促地掃了一眼,顧不上多作檢查,快速穿了朝服,邊跑邊咬著牙牌飛奔出院子。

打開院門,一腳跨出去,卻倏地止住步子,擡手捏住了牙牌。

巷子前頭停著一輛銀頂黃蓋紅幃的藍錦馬車,這等郡王以上的車轎規制出現在皇宮以外的地方,不必去分辨錦緯上繡的宋字,誰都能猜知坐在車裏的是靖都裏唯一的異姓王。

昨夜宋北溟沒有動靜,燕熙原以為這臭流氓好歹還顧忌名聲。

今日觀對方竟然大刺刺地擺駕此處,顯然是根本不打算掩飾堂堂郡王來滋擾一個小官的無恥行徑。

燕熙都要被氣笑了。

他連行禮都懶得做,徑直從馬車旁走過去。

紫鳶婷婷裊裊走近,對燕熙行禮說:“宣大人,眼看就要誤了早朝時辰,我家小王爺替您備了馬和馬車,您看選哪樣去上朝?”

燕熙隨著對方指的方向,看到巷子口一名侍衛牽了匹黑馬等在那裏,再往過還停著一輛綠呢馬車。

燕熙不太想領宋北溟的情,盯了那繡宋的轎簾一眼,咬牙切齒地說:“替我謝過你家小王爺,下官既用不起北原的駿馬也沒資格用官車,還是自己趕路罷。”

宋北溟懶洋洋的聲音隔著轎簾傳來:“宣大人挺有自知之明,知道北原的馬是尋常人連買都買不得的。只是,宣大人還要明白,早朝有糾察禦史監督記錄出勤,以宣大人正六品那點品階,怕是受不住糾察禦史多少次參劾降職。”

燕熙氣不打一處來,心中腹誹——我若遲到,還不是都因為你。

以尋常人的腳程趕去,勢必是要遲到的。他其實自己跑,也不比騎馬慢,可能還趕得及。

只是若是他步行反而比宋北溟的馬車還要更早到達午門,便要說不清了;可是,騎了宋北溟的馬,平白受那點恩惠,在宋北溟面前無端又矮半截。

燕熙不樂意,同時又隱隱覺得哪裏不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