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驚雷無聲

本榜進士,寒門出身者不足十分之一。

而這些難得嶄露頭角的貧門學子,除了宣隱和文斕,其他人無一免俗,全都在瓊林宴上討好那些有家世背景的同年,其中榜眼、探花出身世家,最受追捧。

狀元算什麽……

宣隱想著這些,心中譏諷,面上溫和柔靜。

那文斕在書架上發現了一本書,興奮得著雙眼放光,他激動地拉宣隱坐到破書桌前,一手撫著書,一手抓住宣隱的手,抖著聲說:“你也讀《執燈志》?”

宣隱巧妙地收回手,打量著對方,淡淡地說:“很早之前胡亂買的,此書與科考無關,我還未曾讀過,文兄看過?”

“這書好啊!暗夜微芒無窮,利眾生者無敵!”文斕滿面紅光,語氣激昂,“十年寒窗,我之志趣,在遙辰,在遠道,在青史!浮華輕薄者豈能懂我!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!”【注1】

真正讀懂《執燈志》之人,是不會如此直白地評價的。

燕熙淡淡地觀察著文瀾。

文斕顯然只是初讀此書,並不曉得其中利害,更不曉得此書很快就會被列入禁書,而他方才那番言論足以被論罪了。

但文斕這種不加掩飾的剖白,還是叫宣隱動容了。

宣隱生出幾分悲天憫人的善意,將書從對方手中抽出,說:“夜深了,快睡罷。”

“難得遇到志趣相投之人,睡什麽!我們秉燭夜讀!”

文斕搶回書,還好心囑咐,“你這穿的也太少了,倒春寒也能凍死人的。狀元窮到棉衣都穿不起,我還是頭一回見。”

話到此處,宣隱便順著問了心中疑惑:“其實中舉之後,縣裏和當地富紳自會捐資,文兄為何拮據?”

文斕理所當然地答:“人生在世不過一雙筷子一張床,何必受人捐助?再者拿人手短,我若昨日拿了富紳的盤纏銀糧,來日如何清算徹查他們?”

宣隱愕然了。

不止在於文斕甘於清貧,更在於文斕竟是存了這份心思。

文斕坐到燈下,見宣隱還杵在原地,不見外地伸手來拉:“賢弟不也這樣想的麽?你可是狀元,尚且自持清貧,我這樣又算什麽呢?”

燕熙不喜被碰觸,借著落座的動作,再一次巧妙地抽回了手。

若不是對方神情實在坦然,宣隱都要懷疑對方這樣的親近是否有旁的心思了。

這些年來,宣隱姿容脫胎換骨,經歷過太多不懷好意的窺視和試探,知曉這副艷麗的皮囊能輕易蠱惑人心。

如此近的相處,眼前這人,竟是對他毫無雜念。

他這才生出幾分友好之意,沉靜地聽對方激動地讀著書中的句子。

得此純然癡人為友,也是奇遇了。

只可惜,時辰真是晚了。

在文斕沉浸書中的某一刻,宣隱輕擡頭,像是隨意地拍了下對方,文斕便趴在桌子上不動了。

宣隱將人扶到床上,給蓋嚴實了。

他轉身闔門,外頭竟已不見他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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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近子時,靖都像一只沉睡的巨獸,有一人影急馳於圓月之下。

守城之人只當有飛鳥劃過,並未警覺。

幾個眨眼間,那人影已出了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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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郊皇陵。

宣隱沒有走正門,晃身直接落在了西苑書房前,輕輕敲門。

書房裏燭光未熄,裏頭人聽到聲音,開門見到宣隱,熟稔地道:“殿下來了。”

“老師久等了。”宣隱恭敬地行了一禮,“宣宅來了客人,耽誤了時辰。”

“先喝清心湯。”商白珩從食盒裏端出一碗藥,推到他桌面,“子時已至,殿下身子可受得住?”

宣隱正是燕熙。

燕熙落坐,面不改色地將泛著苦味的濃藥一飲而盡。

這藥裏皆是寒涼之物,極苦極澀。他喝了多年,如今已不似當初那般苦得吐水。

他接過商白珩遞過來的清水,漱了口,說:“還好,今晨用了雙份清心湯,正午那陣扛住了。雖是月圓之日,好在夜裏寒冷,倒也不覺火熱難熬。”

周慈一直等在偏間,聞聲過來,徑直坐在燕熙對面,大剌剌地拿了燕熙手腕聽脈,片刻之後沉聲道:“殿下服了‘榮’之後,內熱燒熾,冬日裏還好,到了夏季更要難熬。‘榮’已過五年,藥效不見減弱,反倒隨著殿下成人越發熾盛。今年清心湯還得改配方,過了谷雨就得換藥。”

商白珩道:“如今的清心湯已用上了極重的涼血降火藥,再換更重的,涼性傷身,又如何?”

周慈嘆了口氣:“是藥三分毒,我難道不知?可殿下內熱熾盛,若不對症清火,身子更耐不住。殿下近幾月的十五日,能熬得住麽?”

“便按周太醫的方子來。”燕熙不說自己的煎熬,不甚在意地轉頭對商白珩道:“老師,今日我在殿上見到父皇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