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8章

春末入夏,天早早亮了。

早朝時,日光照入太和殿中,映得裏頭金碧輝煌,眾臣子已上殿,他們的身影伏於龍椅台階上。

耽誤了半個多時辰,皇帝遲遲沒有上朝,臣子們開始交頭接耳。

裴少淮知曉,一雷驚蟄始,蛇蟲盡出,動亂要開始了。

眾人沒能等到皇帝,卻等來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鎮撫司副官,錦衣衛湧進大殿,官員們紛紛躲避開道,皆是面帶驚詫,不知要當廷捉拿何人。

刑部侍郎停於裴少淮跟前,冷道:“裴少淮,隨我等走一趟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被錦衣衛帶走,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?”看著昔日寵臣一落千丈,將要關入牢獄,刑部侍郎得意忘形,盡顯小人之態。

靜默幾息後,堂上轟一下,一片嘩然。

天子避早朝、裴少淮、刑部、天牢……此事詭異又突然。連首輔都壓不住的寵臣、功臣,怎麽一夜之間、毫無征兆地失了寵信,打入天牢?

莫非皇帝真要廢了太子,而裴少淮在“皇家事”上惹怒了皇帝?

幾個緋色官袍的老臣擋在裴少淮身前,正是張閣老、徐閣老和楊大人等,楊大人怒斥道:“未曾出示駕帖就敢出言逮捕,爾等眼中還有沒有王法?”

駕帖是逮捕京內官員的憑證,上頭要有皇帝朱筆親批、司禮監蓋印、六科僉批才可奏效。

刑部侍郎取出紅本,舉示眾人,大聲道:“駕帖在此,諸位都看清楚了,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,不冤!”

只見上頭昭然紅字,確是皇帝親筆,還有首輔胡祁和刑科的僉批。

“是以什麽罪名?若不說清楚,豈不是想抓誰便抓誰?”閣老張令義寸步不讓,厲聲質問。

“張閣老不要為難下官。”刑部侍郎一邊說,一邊不客氣地將紅帖舉在張閣老面前,說道,“這上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,裴少淮在閩南擔負考官,出題‘子曰不然’、‘宗族稱孝焉,鄉黨稱弟焉’,藐視君父,指桑罵槐,蓄意結黨造反,證據確鑿。”再次提醒道,“請閣老不要為難下官,也免得牽扯到自己頭上。”

“好一個莫須有的罪名,是何人所告,又是何人所判?敢不敢站出來。”張令義不退,反倒上前兩步,虛束的纏金革帶頂在刑部侍郎身上,道,“本官想問清楚緣由,怎是在為難你?你莫非是心虛不成?”

“是本官定的罪名!”胡祁上前,從後面推了一把刑部侍郎,與張令義成拉鋸之勢,道,“朱子批注,‘奧’為君父,‘灶’為權臣,裴少淮偏偏出題‘子曰不然’,豈不是讓學子們‘與其媚於奧,寧媚於灶’,其心堪比王孫賈,這不是藐視君父是什麽?他回京後所作所為,不正是為了權勢滔天嗎?”

王孫賈言“與其諂媚奧神,不如諂媚灶神”,暗喻“與其追隨衛國君主,不如依附重權在握的自己”,“子曰不然”正是出自這則論語典故。

“若此舉是偶然、無心之失,那泉州府試呢?張閣老不會不知道‘宗族稱孝焉,鄉黨稱弟焉’下一句是什麽罷?”胡祁自問自答道,“是‘今之從政者何如?子曰:噫,鬥筲之人,何足算也’,這難道還能說是無心之失?這是昭然嘲諷尊上。”

子貢問,現在的執政者怎麽樣?是第幾等的士?孔子答曰,都是些氣量狹隘的人,根本算不上數。

“胡祁,你這是欲加之罪。”

“此乃皇帝親簽的駕帖,拒不從命,張令義你是要跟著一起造反嗎?”胡祁看向阻攔的眾人,喝斥道,“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,還是你們這些姻親、師生相互包庇的天下?不服旨意、蓄意阻攔執法者,當誅!”

裴少淮看著嶽父、世伯、座師的後背,他們脊梁挺直,巋然不動,烏紗帽下白發蒼蒼,因憤怒而頸脈青凸。

他知道,“藐視君主”是臨時捏造的罪名,真正緣由應是“熒惑守心”。在天象沒有出現前,朝廷斷然不會公布這份預測。

若是公布熒惑守心,百姓會恐懼,米價會高漲,民心會亂,天下會不太平。四方敵國也會捏造“天降祥瑞”,擰成一股勁,趁機攻打大慶,想取而代之。

在人人都信“熒惑守心”的世道裏,“熒惑守心”就真的能制造災難,這是對家的高明之處。

裴少淮更加確定,對家是一群深諳《商君書》的人。只不過他們不去發展法家的先進之處,反倒只限於鉆營“帝王心術”、“馭人愚民”,成了躲在暗處的一堆蠹蟲,瘋狂蠕動,企圖讓世人都躲進陰潮的洞穴裏,聽命於他們[1]。

倘若嶽父、世伯、座師他們一起被關押了,才真是中了對家的圈套。

這時,“君讓臣死,臣不死是為不忠,裴少淮,你就這般一直躲在長輩身後不出來嗎?”胡祁高喝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