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7章

暗夜裏的星光,它自天上來,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。

吳監正遺下這封書信,便說明他早已察覺到危險,或是有人脅迫過他,要他以星象造勢。

裴少淮想去見皇帝,但他不能去。

宮中藏著一股勢力,他們如燈下黑影,匿跡潛形。他們能躲過南鎮撫司的追查火燒乾清宮,還能把手伸到欽天監,絕非一日之功。

如此情形下,任何一個多余的舉動,都可能導致打草驚蛇、鳥去巢空。

接下來,裴少淮與皇帝之間,只能憑著默契行事。

回到衙房裏,裴少淮看著窗前燈盞怔怔出神,其實他心底並非那麽踏實。因為他不知道,倘若真有熒惑守心,倘若形勢所逼,皇帝最終會如何選。

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、天下太平相比,區區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掛齒。

皇帝曾說過,不管再暗的夜、再大的風雪,也會有一盞燈送裴少淮出宮。

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裏提著一盞燈,這盞燈叫做“民權”。天權惑人,皇權懾人,官權依仗皇權、又制約皇權,使得這盞燈夾縫求存。

其實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,退一步隔岸觀火,等形勢明了再做抉擇,以此保全自己。但隔岸觀火的代價是火勢越來越大,殃及池魚。

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”,希望放出來的“鹿”,能夠把背後的饕餮大蛇引出來罷。

……

翌日,欽天監的密疏上呈天子。天氣卻格外晴朗,久違的暖陽驅走了暮春的寒氣。

裴少淮早早歸家,與家人一同用了晚膳。

“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?”飯後,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閑敘。

裴少淮笑笑掩飾道:“哪有什麽心事,無非是宮中形勢不定,心中有些不安罷了。”他轉移話題問道,“近來北疆形勢如何?”

“順順利利捱過了一年長冬,軍餉充足,又有茶馬交易牽制著,一切平穩。”裴少津道,“大哥怎麽突然問起了這個?”

眼下朝中關注的重點並不在北疆。

“不可掉以輕心。”裴少淮道,“有時候,能讓韃靼沖破邊防關卡的,不是他們所向披靡的戰馬,而是大慶的內亂、民心不穩。”

“大哥意思是,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韃靼南侵之心不死,還要防秦晉之地生亂而失守?”裴少津神色變得認真起來,繼續道,“穩軍心,也要穩民心。”

裴少淮點點頭,道:“朝廷修改馬政之策,收回了肅王、晉王侵占的草場,也要防著他們心生不滿,與敵裏應外合。”

太仆寺卿陸嚴學是少津的嶽祖父,兵部尚書陳功達、閣老張令義又十分賞識少津,裴少津一直在往“兵家”這條路走。

“你要把心思多放在這上面,遇到事情多與張閣老、陳尚書商量,只要守住了北疆、東海,朝廷的動亂才不會引發為戰亂。”裴少淮提點道。

“我知曉了,大哥放心罷。”不知為何,裴少津總覺得大哥今日說話怪怪的。至少平日裏,兄長不會明晃晃同他講這些,只會稍加提點,讓他自己想明白。

裴少淮緊接著又說到海防上,他問少津:“上次大姐回來,是不是說大姐夫、言成去了河間府,和倭國的外使們周旋?”

“是有這麽一回事。”

“下回見到大姐夫和言成,記得再提醒他們一句。”裴少淮道,“倭國雖研學我大慶之禮儀教化,卻改不了他們的貪性獸心,本身便有慕強欺弱的劣性在,與他們周旋時,千萬莫被他們表現出的服帖、虔誠所迷惑。”

繼而說到東海防禦上,裴少淮道:“長江淮河水系乃是大慶漕運的命脈,有操江都禦史、應天巡撫、鳳陽巡撫三位大員鎮守,他們直接受命於天子,等

閑人很難插手、滲透,是以南邊的動亂若想引到京都來,只能由東海北上,五軍水師應在海上嚴陣以待。”

“大哥今日為何突然談起這些?”裴少津疑惑道。

“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。”裴少淮步子不停,繼續往前踱步。

兄弟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府邸東南角,所謂“坎宅巽門”,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,大門設在“巽”向東南角。

裴府為勛貴人家,建的是屋宇式大門,屋前屋後各兩根漆紅的大柱,穩穩當當地撐著梁架,上承屋頂,蓋瓦起脊。

世上因有屋而有門,又因屋中之人有了“門第”一說。

裴少淮駐足門前,落日余暉斜照在瓦上,青灰變金黃,他的目光落在兩根檐柱上,饒有興致問弟弟道:“津弟可知屋前為何要設兩根檐柱,而不是一根?”

“自然是因為要各頂一頭,才能架得起屋脊。”裴少津不假思索道。

“津弟說得有道理,各頂住一頭,這座大門才能牢固不倒。”裴少淮念道,沒了他,還有少津能夠撐起裴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