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0章

在裴少淮看來,太子出言試探是正常的。

不管不問、直接深信不疑,這才不正常。

所以裴少淮並不生氣,他只是覺得太子抓不住重點、太不會審時度勢,關注點完全跑偏了。

裴少淮的話一針見血,令得太子怔怔然——是的,他還未坐上皇位,談“共天下”既是僭越皇權,也是杞人憂天。

只有司馬睿才有權談“誅王氏,獨天下”。

京察事多,裴少淮忙中擠出時間,專程來一趟詹事府,不是為了來得罪太子,他把話題引回到棋局上,道:“這局棋,殿下下得可解氣?”

太子不明所以。

裴少淮又道:“微臣過來,只想與殿下聊聊家常,不想牽扯朝堂事。”太子幼時失母,心思敏感,他對裴少淮帶著提防之意,若是張口閉口就是朝堂事,只會令得關系更僵。

“殿下執著於與臣下棋,是陛下的緣故?”

“是。”話中帶著脾氣。

就像一個鬧脾氣的孩童,怪罪父親把家裏的蜜餞給了隔壁家小孩。

“依臣之見,皇上不與殿下對弈取樂,平日裏嚴苛相待,恰恰是慈父用心。”裴少淮道。

太子並無太大觸動,淡然應道:“孤知曉,父母之愛子,則為之計深遠。”顯然,這個問題他有思索過,也有人提點過他。

但一句“計深遠”並不能彌補他的缺憾。

裴少淮笑著搖搖頭,道:“不止如此。”

敗局已定,裴少淮一直努力在棋盤中尋找落子處,還真讓他尋到了一處,他雙指夾起一枚黑棋,一邊落棋一邊說道:“殿下是皇室嫡長,生來便是儲君……”

裴少淮話語頓了頓,這枚黑棋沒有讓他反敗為勝,但幫他吃了太子兩枚白棋,他主動撿起這兩枚白棋,投入了太子的棋盅裏,哐當作響,繼續說道:“儲君只能登基。”

如果不登基會如何?裴少淮沒有往下說。

立嫡立長的世道裏,皇室沒有讓賢的說法,永除後患而名正言順,這才是最好的“讓賢”。

嫡長不上位只有死。

皇帝要先為太子“計生死”,才能為他“計長遠”。當皇帝發現長子並無雄才大略,擔心其駕馭不了群臣,又豈會有閑情雅致與太子下棋?

“微臣看得出,殿下是極敬重皇上的。”裴少淮引出主題,道,“那便應當明白皇上的苦心孤詣,皇上在為殿下鋪路。”

太子不語,面露慚色,眼眶有些紅,袖下雙手纏在一起,因太過用力而身子微顫。

裴少淮知道,太子聽進去也聽明白了,他問道:“殿下覺得陛下看人用人如何?”

論馭人之術,皇上是極精通的,很會顧及各方,在朝中取平衡。

“知人善任。”太子應道,嗓子發幹使得聲音有些啞。

“臣亦覺得如此。”裴少淮故意佯裝不解,說道,“臣一直想不明白,皇上慧眼識人,緣何還要大費周章去動京察大計。”

畢竟任免大權在皇帝手上,君明則臣賢。

皇帝有足夠的手腕馭臣。

聽了此話,只見太子喉間又蠕動了幾下,眼眶更紅了幾分。皇帝大費周章改京察大計,是為太子著想——當天子沒有足夠的手腕馭臣時,必須靠行之有效的政策,把賢能提拔上來,把貪官汙吏剔除出去。還要防著臣子手中任免權過大,以免下臣依附,結黨營私。

新京察是在補太子的短板。

再說回“共天下”,能者上,庸者下,檢舉有法,不正是為了防權臣共天下嗎?

太子低頭一粒粒撿起白棋,放回棋盅裏,說道:“今日試探裴郎中,是孤唐突冒犯了。”他又承諾道,“孤不會插手京察大計的事。”太子已明白,不管是為了父皇的苦心孤詣,還是為了大慶朝的將來,他都不應當插手阻礙,被人推在前面當槍使。

裴少淮今日過來,不是為了向太子表忠心,得到太子的賞識,也不是為了挑撥太子和王太保之間的“師生情”,他為的只是讓太子不要攪渾水,讓新京察能順利施行。

目的達成,裴少淮便不再說下去了。

王高庠畢竟給太子當了十幾年的老師,貿然說他的壞話,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。

時間還長,要一步步來。

“殿下,再下一局?”

太子搖搖頭,道:“不了,孤並不愛下棋。”放下執念後,說話都豁達了些。

裴少淮起身,行禮道:“臣告退。”

……

從左春坊出來,還沒出詹事府,途徑一廊橋時,裴少淮身後傳來一道少年聲:“裴先生,請等等。”

聲音清亮,帶著敬意。

裴少淮回身一看,只見廊橋另一端站著個身穿織金紫袍的少年,正是皇太孫燕琛。他主動小跑過來,朝裴少淮作揖,道:“裴先生。”

裴少淮回禮,道:“不知小殿下有何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