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4章

運氣不佳,仕途不順。

江子勻明知好友在京,卻不肯相見,除了怕給裴少淮添麻煩,恐怕也有幾分寒門子的自尊心在。

裴少淮約見後,他又早早來了,足以見得這份“想見不肯見”的矛盾。

江子勻傾訴盡心底的壓抑,沒了負擔,情緒暢快了許多,道:“不提這些了,人生在世不稱意十之八·九,難得與淮弟重遇敘舊,還是聊些別的罷。”

江子勻主動岔開話題,改聊裴少淮的事。裴少淮的萬民書張貼長安門外、連刊三期邸報,江子勻自然是知曉的,他道:“淮弟將昔日文章所論,體現於實策上,實在令人佩服。”

寫文章是寫文章,當官是當官,既能寫好文章,又能當好官,確實了不得。

“子勻兄入仕多年,必定也有所悟罷?”裴少淮問道。

“比不得淮弟,但也摸到了些許門道。”江子勻應道,“身為一縣父母官,最踏實的功績不外乎是讓百姓能吃一口飽飯,倉有糧,老有養。”

“子勻兄說得沒錯。”

江子勻繼續道:“談起糧產,大慶官員總就一個思維,開拓荒地,擴大良田,種的地多了,糧食自然也就多了。這般想自然也沒錯,只是忽略了一個。”

“是何?”

江子勻另取一些清水,用手指在桌上寫下“糧種”二字,繼續道:“吾在膠東,曾走訪各個鄉裏,百姓田畝所種,多為小麥,只因白面口感好、價格高。實則,新辟的田畝並不平整,改種豆黍更為合適些。倘若能收納各地糧種,仔細比較,因地而種,產量必然勝過一味地種植稻麥。”

這番見解得來不易,江子勻坦蕩蕩說出來,可見對故友信任依舊。

“與水爭田,與山爭地,又還能爭得了多少?是以,糧食增產還得靠‘糧種’二字。”江子勻下論道。

見解是好的,只可惜還未來得及實踐,便免官守孝了。

裴少淮撫掌道:“子勻兄方才過謙了,這番見解同樣令人敬佩。”他想到了一個適合江子勻的官職。

對於糧食增產這件事,裴少淮從後世而來,他曾叩問過自己——只需憑著自己的見識,從海外異域引進玉米、紅薯、土豆等新糧種,當真就能解決百姓的饑荒?使得人人有糧吃,天下皆太平?一人獨攬這不世之功?

答案為“否”。

且說大慶的棉花種植,早在宋時,棉花經南北兩路傳入,百姓開始零星種植。元代重農,種棉又得以進一步發展。

歷經兩朝兩百年後,大慶成立,太·祖知曉棉花之妙用,曾屢次下令減租減稅,推廣棉花種植,然效果短時並不顯著。

緣何?

南地種桑養蠶織錦,獲利更豐,北地百姓不識此物,不懂技術,誰敢拿僅有的幾畝地打賭?

三姐推廣植棉織棉,有所成績,是她恰好站在這個節骨眼上,又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遇。若是沒有前兩百年的鋪墊,此事根本不可成。

種棉如此,推廣新糧種也是這個道理。

前世正史裏記載,甘薯十七世紀初傳入,歷經百年,到了十八世紀,才有“高山海泊無不種之”的局面。這期間,得益於許多有識之士編著農書,教授百姓種植技術,諄諄叮囑免去百姓憂慮,甘薯才得以鋪開種植。

有人傳入,有人試種,有人編書,有人推廣,有人帶頭……在一個相對閉塞的世道裏,要推廣一新事物,這幾樣缺一不可。畢竟,天子皇權再大,也不可能拿刀架在天下百姓的脖子上,逼著所有人必須馬上種植新糧種。

裴少淮可以當那個“傳入者”,卻不可能以一人身兼“數職”,抹去他人之功。

歷史可以少走彎路,卻不可少走一步。

身為朋友,本就該拉一把、幫一把,尤其聽聞江子勻有此真知灼見,裴少淮更添幾分“私心”,他說道:“守孝期滿後,不知子勻兄有何打算?我有個去處想推薦給子勻兄,那裏可踐行子勻兄的猜想。”

江子勻眼睛一亮,道:“淮弟請說。”

“便是我之前任職的地方,裴某可行綿薄之力,推薦子勻兄任雙安州同知。”裴少淮道,“雙安州已順利開海,每每有海船從南洋歸航,船員從藩國帶回的補給,有許多是我大慶未有之物,子勻兄或可以研究研究。”

這當中必定有新糧種。

雙安州同知,官六品,是副官,但地位不容小覷。裴少淮道:“只是這官銜……”

“我明白淮弟的意思,但官銜高低非我之慮。”江子勻打斷裴少淮的話,道,“若能入雙安州就職,乃吾之榮幸,且我一介待復用的閑官,籍籍無名,談何官銜正副的。”

機會來了,江子勻也不拖沓忸怩,他起身朝裴少淮一作揖,道:“那便有勞淮弟了。”

“子勻兄言重了。”裴少淮回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