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2章

詩雲“月爭漸遲風力細,初春便是浴沂時”,讀書人春時浴沂、孝敬師者,此乃傳統。

又到了一年一度的“浴沂會”。

早早的,少津便攜帶禮件,帶上兒子裴正敘,趕往徐府給段夫子過節。

今年的浴沂會不比往年,徐望、徐瞻兩個,一個去大同整治河冰、防止冰塞春澇,一個去河間府接待外使,都不在京中。徐言歸年已十七,為了準備來年的春闈,此時正在外地歷事遊學,路途遙遠,也難歸來。

裴少淮則更不必說,此時還在為泉州府四月的府試忙碌著。段夫子的學生,只剩徐言成和裴少津兩個在京都城裏。

辰時,段夫子身穿一襲水紋色的長袍,由老阿篤緩緩推到正堂外。

為了熱鬧些,徐言成和裴少津把兒子都帶上了。徐言成頭一個生了閨女,第一個才是兒子,年歲跟裴正敘一般,都是剛過兩歲不久。

兩個小團子頭系雙犄角,身穿竹青色直裰,稚聲喊道:“小子給太先生問好。”而後行大禮。

“好孩子,快些起來罷。”段夫子眉眼彎彎說道。

才過了兩三年,段夫子花白的發絲已變得雪白,脾氣也不似從前那般嚴苛,對於最小一輩的孩子,總是溫聲溫語的。

徐言成在夫子、同窗跟前,依舊是話最多、最快的,他笑道:“等伯淵回來,便該是正觀領著這兩個小的,一同找夫子開蒙了。”

裴少津也說笑道:“子恒,此言差矣,休要把自己說得比正觀、正敘大一輩。”論輩分,徐言成和正觀、正敘是一輩的。

“入了夫子的師門,只論先來後到,可不興再扯俗世輩份。”徐言成辯道,一時間,師生幾個皆爽朗歡笑。

學生們沒能都趕回來,禮件卻不曾少,裴少淮托人帶了一盞壽山石章回京,讓少津浴沂會這日帶過來。

一塊石質微透的桃花凍,石紋濃淡有序,被匠人用石刀精細雕琢成了“獨釣寒江雪”,很有韻味。

段夫子自然歡喜,但他的心思並未在禮件上,把石章交給老阿篤收好,問道:“伯淵在閩地如何了?你們在朝中可有新的消息?”

少淮給夫子的信裏,總是只報喜不報憂。

正巧前兩日,朝廷已通報了泉州漳州三大姓的處置,閩地之事不再關乎軍機,少津便將兄長在閩地的作為一一細述給夫子聽,段夫子靜靜聽得入神,只不時細問幾句,眉間緊蹙著——他聽得出少津話中的兇險,也能想象到舉步維艱的境地。

裴少津道:“兄長立信於雙安州,才循循而進。先以高價吸引潮州糧商運糧北上,穩了糧價,再告示雇工、修建官道碼頭,讓百姓手裏的銀錢流動起來,最後以十五萬匹棉布,叫三大姓知曉大慶的物阜產豐……兄長沒有辜負夫子昔日所教,每一步都思慮得極穩妥,正如他的文章一般,初一看,破題已是別具一格、出人於右,整篇讀下來,讀到末尾一句時,才知曉‘破題’只是個引子罷了。”

東風又起,墻瓦上的兩瓣枯葉落在了夫子膝上,裴少津用寬袖拂了去,有俯身替夫子緊了緊披風,道:“兄長一如既往地穩妥,夫子不必過於為他憂心。”

徐言成亦跟著說道:“夫子,仲涯說得極是,伯淵不管身居何處,總是能幹出一番功績來的,此乃百姓之福。”又笑道,“這幾日,我與仲涯正商量著,要好好細究伯淵實施的舉措,這裏頭的學問實在太多了。”

裴少津關心問:“夫子冬日裏的寒痛,現下可好一些了?”

“你們不必擔憂我,陳年舊疾罷了,忍一忍便過去了。”夫子言道,又叮囑少津、言成道,“仲涯,你前些日所提的‘新馬政’是強疆防、安民心的大事。子恒,那些四夷外使看似恭恭敬敬,實則狡詐,你與他們打交道時,萬事要思慮周全再開口。你們當把心思放在這些大事之上,不枉苦讀習得的一番本領,至於為師這裏,事事都有下人們照料著,你們不必為此分心。”

頓了頓,想及裴少淮,又添了一句:“給伯淵去信的時候,也莫提我這殘軀舊疾的事,讓他安安心心把閩地的事料理好。”

“謹聽夫子教誨。”

院中石亭前,昔日少淮、少津沾水習書以拜師的洗墨缸,依舊靜靜擺放在那裏,十數年了,也沒曾移過。年年歲歲的墨染,白瓷著色,顯得青灰。

今日天上雲朵多,映入缸內,仿佛在水中遊走著。

段夫子見了此情此景,想起少淮少津拜師的場景,笑吟道:“王子安千古駢文誦古今之變,道‘閑雲潭影日悠悠,物換星移幾度秋’,放在人短短幾十載裏,也未有不妥,妙哉妙哉。”

感慨而不傷感。

裴正敘年歲小,頗有好奇心,歪著小腦袋問道:“太先生,這句話是什麽意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