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

南鎮撫司緹帥所刺探的“消息”是否真實,誰又敢當面對質呢?

雙安州和泉州府陸海相鄰,倭寇來犯,究竟是奔雙安州而來,還是奔泉州府而來,誰又能說得清呢?

為這麽點小事得罪錦衣衛,不值當,謝知府是打落門牙也只能往肚裏咽。

倭亂既然是因泉州府而起,那麽斬寇的賞銀自然要由泉州府衙來出,也算“幫了”裴少淮一道大忙。

……

倭船並未非全進了鳳尾峽,倭船一開始分散的時候,楔形船隊右段的五條關船趁亂往北逃竄了,進了王矗負責防守的海域。

一大群海賊對付三五條倭船,本應綽綽有余。

可消息傳回島上,卻是只截下了一條船,讓余下四條逃走了。

王矗聽後,怒而不顯,握著太師椅把手,袖下青筋凸顯,問話道:“怎麽回事?”出去了十條船,怎麽可能攔不下五艘關船。

明明他下了命令,務必要死守住北邊,絕不能失約。

“如實說。”又道。

越是這般平靜問話,底下的人越是支支吾吾,道:“大哥……是二當家的意思。”

王矗面部微微抽搐,手舉茶盞想摔下去,茶水溢出,顫抖的手還是放了下來。雙安灣裏大勝,卻在他這裏出了幺蛾子,放走了四艘倭船,是他失信於雙安州衙、失信於裴少淮了。

島上渡口邊上,王矗迎風東望,等待部下們的歸來。眼前這片海,無風無潮時波濤悠悠,颶風大潮時又沙石淘盡,不變的是,永遠無邊無際。

滄海遠,青天高,人心小。

昔時,他走投無路,棄文成賊,站在島上借浪指問青天,問何為公、何為義,彼時所看到的,滿目皆是這片海的壯闊無垠,比海更壯闊的是心。

現如今,他才注意身後這座小島在滄海中是何等渺小,他那所謂壯闊的心,年年歲歲就鎖在這座小島上……又怎可能比海更壯闊?

船只歸來,副島主見大哥神色沉沉冷冷,主動隨王矗進了閣房裏,房裏布設類似岸上人家的祠堂。

神龕上供奉的是天妃娘娘,保海船平安,案台上香灰不時斷落,余煙裊裊。

“你是不是該好好向我解釋解釋?”王矗道。

這位二當家比王矗年輕許多,長得很是壯碩,卻對王矗服服帖帖的,他默不作聲跪在王矗跟前。

“說話。”

“某的命是大哥救回來的,大哥對某而言,比親人還親。”二當家垂頭道,“某絕不敢有半分忤逆大哥的意思。”

“擡頭,看著我。”王矗湊至其臉前,質問道,“你口口聲聲說不敢忤逆,卻為何故意放走了倭船?”

換在軍營裏,這種行徑就是做奸、叛變。

“某沒讀過書,但某曉得山裏老人們說,賣蛇藥的也是養蛇的……大哥當真不懂嗎?”二當家擡起了頭,聲音亦亮了幾分,他接著說道,“大哥想想島上的兄弟是靠什麽為生的,又想想他們為什麽上了這座島,若是沒了倭寇作亂,岸上那些錦衣玉食的商賈還會乖乖給我們送銀子嗎?”

沒有臭肉,哪裏能引來豺狼?

二當家繼續說,語氣仿佛是他在勸王矗,而非王矗在質問他,道:“大哥是讀書人,喜布善施粥,喜劫富濟貧,說要讓人間有道義在,弟兄們都能夠理解,可唯獨和官府合作這件事,弟兄們是有怨言的,是某私下一直在壓著……若不是因為官府,弟兄們又怎會出海為賊?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,豈會與賊同上一條船,若是假好官,又豈知他不是利用咱們而已?”

擔憂大哥因“善”被騙。

“賊?”王矗扯著二當家的衣領,臉上這時顯露了怒意,斥罵道,“連你也要把自己叫賊了嗎?你就打算在這島上一輩子等著吃臭肉了,對嗎?”

“我們幹的不就是賊事嗎?不是賊是什麽?吃臭肉有什麽不好?兄弟們上島,就是奔著當賊來的。”二當家應道,“名聲再好的賊也是賊,改不了。”

兄弟倆都在氣頭上。

二當家見大哥臉色鐵青、怔怔然說不出話來,扯衣領的手都松了幾分,二當家於心不忍,主動放軟語氣,說道:“就算不論這些,大哥也當想想,若是咱們有朝一日撈不到買路財了,底下兄弟們短了活路,要往徐霧的島上去,咱們是攔還是不攔、是殺還是不殺?”

徐霧是另一個海賊頭目,他幹的事可比王矗臟多了。

實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籌。

王矗扯衣領的手徹底松了下來,一下坐到椅上,任憑副島主如何喚“大哥”他也沒有應答。

神龕前的香爐,一段熾熱的灰燼斷落,彈在王矗的手背上,他才疼得抖了抖手,說道:“你出去罷。”

“讓我一個人靜靜。”

竊民錢財稱為“盜”,禍亂百姓稱為“賊”,王矗靜坐,裴少淮的話不斷在耳畔回響——“一開始可以唾罵世道不公,官逼民反……當弟兄們不再滿足於尋常富足,又當何去何從?”、“搶終究比掙來的快”、“守住了本心,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