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0章

身在殿外回廊,裴玨壓著聲線,而猶顯得臉上神情格外“猙獰”。

每一句末的氣聲,急而促,顯得那般斬釘截鐵。

一陣斜風吹入回廊,裴玨腰間滿掛的玉器搖擺撞擊,發出鏗鏗之鳴,而裴少淮的兩片寬袖隨風輕輕拂起。

衣袍浮動,兩袖清風,默默中好似回應著裴玨的話。

半晌,裴少淮笑笑道:“願裴尚書余年安康,可遠遠望著,我之所求,絕不會與所守相悖。”

裴少淮豈會不知,依仗皇權終有被皇權所驅使的一日,又豈會不知,位高權重、權傾朝野終有被忌憚、猜忌的一日?

他甚至知曉,即便他一心為民,天下百姓也未必會時時事事站在他這一邊。《六韜》有言,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;天下攘攘,皆為利往”,正是因為如此,裴少淮總是循循求進,不敢急於求成。

裴少淮恰似自嘲道:“裴尚書未必能見到下官功成名就,但必定見不到下官割棄所守的一日。”

正巧此時,遠處大殿門開,胡尚書從禦書房走了出來。

裴玨說道:“裴大人既這麽說,本官倒想見識一番,裴大人會如何抉擇。”他讓裴少淮先入殿覲見。

裴少淮不推辭,先一步入了禦書房。

禦書房中,皇帝喝了口茶水潤潤嗓,看到裴少淮走進來,歡喜道:“伯淵,你來了。”放下茶盞又戲言道,“春闈、殿試已經結束,你可沒由頭再躲著朕了。”

裴少淮行禮之後,皇帝先是與他聊起了殿試。

裴家父子三人皆可堪重用,皇帝很是欣慰,口中皆是稱贊之言,他說道:“真可謂是虎父無犬子,一門誕雙傑,你弟弟寫的殿試文章,十分之有見地,力諫開海之余不忘民之根本,日後成才可期矣。”

君臣之間許久未見,並應是同往常一般歡快閑敘的,然裴少淮難以故作輕松。

皇帝問道:“伯淵今日心中似有顧慮重重?”

“是微臣令陛下顧慮重重了。”裴少淮應道,他目光落在皇帝書案閑置的一堆折子上,繼續道,“微臣若是沒猜錯,近來彈劾臣染指科考、擾亂殿試取才的折子並不在少。”

裴少淮為天子近臣、一直力諫大慶開海,而殿試恰恰出題“開海利弊”,他的弟弟、姻親同門攬下三鼎甲,豈能叫朝中百官不猜疑、忌憚?

姻親師友是天然的“派系”。

皇帝把折子積壓了下來,想要慢慢平息,但豈堵得住悠悠之口。

本就已隱隱呈爆發之態,若皇帝此時再下旨晉升裴少淮的官位,授以要職,必有言官當廷出言彈劾,甚至聯手攻訐。

雖然清者自清,反對的呼聲再大,皇帝一人便能鎮壓下來,但裴少淮並不希望如此——依仗皇威平“亂”,終究還是會暗流湧動,並非真正平息。古來依仗皇權皇威變法者,能有幾個得善終?

他若成了“妖臣”,則開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。

再者說,任由猜疑蔓延開來,少津言成他們初入官場,又叫他們如何立足自處?如何施展才幹?

這些事堆積在一塊,裴少淮都曾有過考量,他繼續稟道:“微臣願意出京為官,自證清白,為陛下分憂。”

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歡喜,多了幾分凝重的同時,眼中亦多了幾分寬慰賞識。可見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,皇帝確有顧慮。

但皇帝並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,他說道:“朕親自出的題目,親自批閱的卷子,朕知曉你的清白。伯淵,此事朕自有安排,你無需擔憂。”

裴少淮又道:“陛下,開海一事是微臣所提,微臣若不能從無到有開辟一繁華海港,造福一方百姓,則在朝中辯駁千言萬語,始終是蒼白無力,難以說服眾臣。再者說,朝廷頒布新政,臨海各地官吏施行時,猶如摸著石頭過河,兇險難料……微臣願意下這趟水,為後來者摸清水下河道。”

言辭鏗鏘有力,已下定決心。

大慶正值太平盛世,此時若不快走幾步,更待何時?

皇帝低頭看著案上紙張,上頭寫著“戶部郎中”、“都察院經歷”、“通政司左參議”……等官職,皆是正五品的京官,他沒想過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。

尋得一個合意的能臣並非易事。

“伯淵,你想好了?”

“微臣想好了。”

皇帝沒有駁回裴少淮的請願,他欣賞裴少淮,正是因為他身上有這股勁兒。不諂媚,無虛言,以事實功績立身。

皇帝又問:“伯淵,你想到何處為官?”

“稟陛下,微臣願意到嘉禾嶼為官。”開海五港中,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處。

遲疑了許久,皇帝將案上那張紙折好,夾進了書籍中,道:“朕再想想。”

裴少淮聽出皇帝話中含有不舍,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。

君臣相望,氣氛漸漸和緩下來,皇帝輕嘆了一口氣,多了些笑意,道:“伯淵,你做事很執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