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2章

鑄造坊內,熾紅的火炭不時爍動火苗,光影映在眾人臉上,寒冬裏亦能熱出汗來,匠人們膚色黝黑,長期打鐵的臂膀糙壯。

裴少淮取來另一塊圓銀餅,雙手一折,圓餅輕易被掰彎,他言道:“白銀質地輕軟,鑄造錢幣並非越純越好,坩堝融銀後,恐怕要多添些銅水,讓銀餅質地更硬一些。”

想了想,又道:“亦可讓白銀更耐腐,延展不易斷,不易包漿化黑。”

匠人們面面相覷,面上皆帶有些驚訝,興許是沒想到眼前這個錦衣小郎君,十指不沾陽春水,張口卻能說出鑄澆的門道。至少不是什麽都不懂,只會一味要求精致的年輕監官。

這些匠人打鐵手藝不孬,但改行造銀幣,還欠些火候。

其間有個原是銀匠出身的,他站在偏後,因為個子矮,只能踮腳伸頭往前看,似乎有話要說,又目光怯怯。

張尚書眼尖,注意到了此人,讓他出列,問道:“你有話要說?”

匠人帶著些汴梁口音,口齒不太利索,但還是把話說明白了,他道:“小的祖上打銀,曾見過不少的銀飾……坩堝中若銅水放多了,只怕燒出來的銀發黃,會被百姓當作白銅。”

這樣的銀幣,百姓可不買賬。

他又道:“所以小的想請教大人,坩堝中應當加幾成銅水為好?”

其他工匠亦目光切切,他們都怕做不好這份差事被換下來,恐怕以後再沒有機會能入寶泉局做事了。

張令義本以為這個問題為難到裴少淮了,正打算開口圓過去,卻見裴少淮轉頭望過來,眼神中帶些詢問之意,張令義當即意會,吩咐副官將大部分匠人遣了出去,只留下數位匠頭。

融銅幾許影響銀幣成色,此事不可泄露出去,不得不慎重。

裴少淮這才說道:“諸位師傅不妨先試試一斤白銀添十三錢銅,多則易暗,少則易斷。”此乃後世925銀的融銅比例,色澤光亮,硬度和延展性恰到好處,還不易氧化。

幾位匠頭聽後,紛紛表決心,言說必定守口如瓶。

匠頭們取來銀子,開始嘗試鑄造。

一個時辰後,張令義與裴少淮再次回到爐火房中,只見案上擺放著幾塊新鑄造的銀餅,尚未刻字。

經打磨後,銀餅表面光亮。

張令義上手用力掰,銀餅只是微彎而已,他又遞給匠人,道:“試著將它錘扁。”

叮叮錘聲,震人耳目。

只見銀餅延展三倍不止,而不見皸裂。

裴少淮未言,另取了塊銀餅細看,只覺得色澤還不夠白亮,他以為是光線問題,於是端著銀餅走到房外,在日光下仔細端詳,猶覺得金屬光澤暗了一絲。

思忖片刻後,他猜想,興許是銀子本身的純度就不夠,十三錢的銅加多了,於是命匠人們逐錢減少融銅量,再燒幾個坩堝試試。

果然,當銅減到十二錢的時候,銀餅光亮生輝,硬度猶在。

張尚書感慨道:“想不到小裴大人不光文章寫得好、兵家之事有見地,連煉金之術都通曉入微。”

“座師過譽了。”裴少淮找個由頭解釋道,“《周禮·考工記》有雲‘金有六齊,六分其金而錫居一,謂之鐘鼎之齊’,古人煉制鐘鼎、斧斤、刀戟,猶能知曉金有六齊,何況後世之人?門生也是偶然間發現此道,遂將其記了下來。”

合金之事,萬變不離其宗。這個理由算是解釋得通。

“看來這煉金不只是什麽力氣活,也是要看學問的。”張令義笑道,又多打了個“心眼”,言道,“往後兵部鍛造短兵,小裴大人可要多過來指點指點。”

“全聽座師吩咐,門生必竭其所能。”

融銀已經初得成效,接下來就是造幣了。爐火房裏放著很多陶模,低矮的木桌上,還置放有一堆堆細小的模砂,這兩樣物件代表著兩種鑄幣方法——陶模疊鑄法和母錢砂型鑄造。

前者簡單易懂,將鐵水倒入模型中等待冷卻即可。後者效率更高,不用專門制造模具,將母錢印在細砂上,留下印子,再將鐵水倒入印子中,冷卻即可成幣。

張令義顯然更屬意母錢砂型鑄造,遂道:“小裴大人一開始說銀幣紋路不夠細致精巧,是否早有主意,眼下是先雕刻幾枚母幣,還是如何?”

有了母幣才能翻砂鑄造。

然裴少淮並不打算用翻砂鑄造,翻砂雖快,但有天然短板——砂子再細,也難以印出細小紋路。

像銅板一樣印幾個字尚可,但要印花紋,此法恐怕難以勝任。

且翻砂易造成錢幣厚薄不均,銅板無所謂,銀幣卻不能不計較。

裴少淮說道:“既然燒出來的銀塊百錘不爛,不妨試著錘碟成幣。”

錘碟是打造銀質首飾的一項技藝,將銀塊放置在模具中,通過外力沖壓,從而成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