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0章

明明一開始朝議的是稅則,現在卻說起了白銀鑄幣,眾人的思緒已經被裴少淮牽著走。

有些官員不甚理解銀錢之道,故聽得雲裏霧裏,但戶部的官員常年與稅例、錢物打交道,且與工部一同轄管制造銅幣的寶源局,豈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——朝廷掌管白銀鑄幣,並流通於市。

戶部萬侍郎站出來,辯駁道:“朝廷既已發行寶鈔,又何須再以白銀鑄幣?”都是為幣,只不過一個是紙幣,一個是銀幣。

寶鈔因發行過量,如今價值幾何,文武百官們心知肚明,皇帝亦不例外。

大慶開國時,一貫鈔可抵千文錢,而如今,一貫鈔值不到五十文,有鈔也未必能花出去,幾近失去了流通之能。

“鑄幣不在馭富,而在馭權也。”裴少淮應道,又問道,“萬侍郎可曾知曉農勞?農戶身不離畝,四季勤耕,歲末之時方得五谷,寶源局若是僅憑源源不斷印制寶鈔而換取百姓五谷,這樣的富貴豈不是違背天道?……正是因為寶鈔失信於民,已無可挽回,以至於如今百姓自發用銀易貨。朝廷順從民意,鑄造銀幣,統一衡制,正是為了重新取信於民,讓天下易物能得公允。”

“是以,萬侍郎應當先反思寶源局何至於此碌碌無為,而非阻止白銀鑄幣。”裴少淮最後言道。

皇帝目光微爍,望著裴少淮的身影,想起他登基之初,也曾有位忠臣語重心長上諫,言說寶鈔已然失信於民,不可再加量印發矣。可彼時,朝廷不穩,國庫虛空,他能如何?

他從未想過還能“再見到”昔日的這一幕。

“朕……當如何讓銀幣重新取信於民?”皇帝篤定,他聽到的不只是裴少淮自己的見解而已。

這一句話,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時禁言。皇帝用的是“朕”而非“朝廷”,他把這份過失歸結於自己身上了。

皇帝見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語,又道:“愛卿只管隨性而言,朕聽著。”

裴少淮言道:“微臣在太倉州遊學時,曾見到商船自南洋歸來,夏日南風,船只滿載而歸,有運回香料寶石的,也有運回琉璃糧食的……而有的船只吃水很淺,卻戒備森嚴,無他,船上貨未滿,只裝載了十數筐白銀。”

裴少淮似乎又在說與題無關之物,可皇帝聽得仔細,無人敢上前駁斷。

他從袖中取出兩塊碎銀,舉了舉,繼續道:“因為白銀只需切成這麽一塊塊,便可用於收購茶葉、布匹、瓷器,來年又滿載貨物,出海換銀。若是朝廷一旨令下,用銀廢錢,這樣的商船就會越來越多,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貨物送出去,而換回來一筐筐白銀,積攢在豪武手中,他們收緊白銀,則白銀價值愈高。如此白銀,既不能幫百姓果腹,又不能禦敵強兵,於朝廷何益?”

方才所言火耗、良幣劣幣,只在大慶朝之內、官與民之間,而現在所說的出海以物換銀,已經傷到了大慶國之根本,叫眾人深吸一口冷氣。

由稅例說到白銀,又由白銀說到了海貿,果真是牽一發動全身。

皇帝聽懂其中深意,不由對裴少淮刮目相看,道:“愛卿繼續。”

“用銀是順勢而為,鑄幣是因權制用。”裴少淮開始說朝廷統一鑄造銀幣的好處,道,“朝廷鑄造良幣發行,下令用新幣,則百姓皆以良幣為尊,只需各地衙門以幣換銀,三五年後碎銀漸漸納入國庫,而良幣流通於市。”接著又道,“一銀幣為一兩,可抵千文銅錢,可換兩石米,收緊銀幣發行數目,長久保持如此兌比,則朝廷的銀幣、銅錢可重新取信於民。屆時,方可謂易物公允,不受制於豪武。此為其一。”

“其二。”裴少淮繼續列舉道,“若商船攜大慶銀幣出海易物,以大慶之國力,久而久之,則天下皆以大慶銀幣為衡,豈恐民不富、國不強?”天下是天下,不止大慶而已。

若是銀兩,則人人可鑄造,有銀即可。

若是銀幣,則其中含有“制權”所在,意義不同。

“便也是到了那時,吏部所提以銀抵稅,皆可無虞。”裴少淮最後道。

民間偽造鑄幣是難以避免的,朝廷能做的,是將銀幣鑄造得足夠精細,讓偽造變難,減少劣幣的出現。

此事,裴少淮心裏亦有了初步想法。

裴少淮言罷,令他意外的是,朝堂上開始有人紛紛站出來支持他。他們沒有圍繞銀幣諫言,多是說新政貿然實施於民不利,民生淒涼而大慶動蕩,諫言句句精煉,顯然是有備而來。

那一瞬,裴少淮忽為鄒閣老而動容——他雖致仕離開了朝堂,但他的門生還在,他們一樣以民為重。

大議已過一個多時辰,接近尾聲,皇帝望向幾位閣老,道:“幾位先生有什麽見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