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

裴少淮握著油紙傘竹柄,感受到柄上鐫刻的花紋,正是一只黃蟹雙螯鉗蘆花。

短短隔空一瞬,目視未能語,他已感受到佳人美意。

蟹乃金甲,蘆通臚也。

楊時月的心思總是這樣含蓄又明了,不動聲色又刻入心懷,裴少淮五指關節微發力,攥緊了幾分。

禦馬過了閣樓這一段,裴少淮將紙傘仔細收好,掛於身側。過了禦街那一段,圍觀的百姓少了一些,不再是擁擠攢動。

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青袍的小學童們,在父母的帶領下前來觀望狀元巡街,紛紛投出手中的花枝。

裴少淮亦不吝嗇,招手回應著。

巡街完畢,榜眼、探花先將裴少淮送至景川伯爵府門外,才能各自返回會館。

榜眼馬廷文戲說道:“裴狀元郎多才俊兼年少,京兆百姓以子為傲,今日巡街盛況必是一樁美談。”

探花鐘王嶽頷首,亦打趣道:“辛苦裴狀元在前頭為我們擋了那麽多花枝。”

今日裴少淮風頭獨盛,他們倆倒也豁達。

裴少淮作揖相送,說道:“今日事多匆忙,他日再與馬兄、鐘兄推盞言歡。”他們三人將會成為翰林同仁,這是板上釘釘的事。

“不必遠送,再會。”

“再會。”

伯爵府門前的熱鬧不次於禦街上,裴少淮不知母親預先準備了多少銅板子,只見長舟和申大領人一筐筐地往外擡,如水一般撒出去,叮裏哐當和著人們的慶賀聲,蓋過了沿街的炮仗聲。

裴少淮從馬背上下來,家人們已在大門前迎候他,個個熱淚盈眶,裴老爺子和老太太換上了節慶才穿的勛貴禮服。

“祖父祖母,母親,我回來了。”裴少淮行禮道。

著狀元紅袍,帶著狀元功名回來了。

老太太握著孫兒的手,言道:“孫兒,你辛苦了。”

“先去祠堂拜告祖先。”老爺子言道,激動神情高過裴少淮。

祠堂裏,煙霧縈繞,只聞老爺子哽咽著,一字字地告慰道:“裴家列祖列宗有靈,伯爵府第七代嫡長名少淮,乙酉年正科殿試天子欽點第一甲第一名,狀元及第,故此告慰。今日狀元衣袍加身,他日後輩積代衣纓。”

十數年間,從開蒙求學,到如今功名有成,逢年過節諸多儀式,裴少淮無數次進進出出伯爵府祠堂,每一回面對排排列列的靈牌,他多是當作例行做事,談不上恭敬虔誠。

這一回,當他聽聞祖父喃喃道:“……等禮部送來禦賜牌匾,祖父要替你懸掛在祠堂正中最高處,這是伯爵府的榮光。”

裴老爺子指著屋梁上留好的位置,對少淮少津言道:“等少津也得了功名,裴家兒孫代代讀書有成,往後必定還能得一塊‘書香門第’的牌匾。”滿目期盼之色,又帶著些傷愁——裴家能有那一日,但他未必能夠看得到了。

大慶朝能得禦賜書香門第、書香世家牌匾的人家屈指可數。

便是這一刻,裴少淮心間不再那般風輕雲淡、例行辦事,而染了幾分家族榮辱的世間俗氣。那些玄木金字的靈牌依舊與他並無太大幹系,但這座祠堂代表的是一個家族,父兄姊妹同盛共榮。

少淮、少津異口同聲應道:“孫兒謹記祖父教誨。”

從祠堂出來,少津拉著大哥,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,十分欣喜道:“大哥今日真的好氣派,弟弟祝大哥冠上簪花年年歲歲,天從人願時時樂事。”

數年前,彼時伯爵府落魄受人欺淩,大哥提早了三年去闖院試、鄉試,如今真的在十八歲時,真的奪得了狀元。

少津記憶力超群,過目能誦出十之五六,猶覺得讀書科考是件極難的事。讀書人尤知讀書人之難,兄弟同心方知兄長之苦。

少津又道:“弟弟向大哥討個物件,沾沾才氣。”

“著狀元袍,金花簪頂,一回就夠了,何須年年歲歲,下一回就該是津弟了。”裴少淮笑道,擡手從烏紗帽上取下金枝絹花,又抓來少津的手,將金花置於少津的手心中,言道,“三年之後,等你金花簪頂的時候,再把你的還與我。”

相約以此作交換。

“是,大哥。”

少津眼中泛光,能有如此兄長在前頭鞭策自己,何其幸哉。

……

祠堂外,中堂裏,裴府的女眷歡歡喜喜的。蘭姐兒隨夫君在山海關城裏,英姐兒挺著大肚子,錦昌侯府也有喜事,故此沒能過來,蓮姐兒和竹姐兒則是早早就回來了。

林氏最是高興,這也歡喜,那也歡喜,滿腹歡喜言語卻說不出來。全府上下該賞的賞了,府上張燈結彩,慶賀的晚宴也有條不紊地準備著,該替兒子準備的謝師禮件也早備好,京中勛貴人家源源不斷送來的賀信、賀禮,幾個妥當的管事一一收好記好。

大事小事瑣事都安排得很好,以至於真到了大喜這一日,林氏手頭空落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