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

會試在春日舉辦,也稱春闈。

前來參加會試的考生太多,二月初九開考,二月初八入夜就開始點驗進場了。

偏生天公不作美,天色暗沉不見光,瀝瀝小雨寒刺骨,夜風一吹直鉆學子衣襟,寒意摧殘人。

借著燈籠微光,只見許多考生的眼眸裏,與夜色一樣暗沉沉,臉色有些漠漠,又轉為一絲決意、倔意。那些年歲大些的考生,有的折返回了客棧,有的悵然躊躇轉為決絕,慷然奔赴考場。

春雨潤如酥,但一場不合時宜的春雨,會讓這場本就煎熬的考試變得艱虞。

裴少淮提著考籃,背著包袱,手撐著油紙傘,緊步跟著隊伍等候點驗,唱名入場。心道,天公造弄人,科考本就一個不斷自我選擇的過程,決定似乎只在於當前的這一瞬,而支撐決定的緣由,是過往的日日夜夜。

裴少淮來得比較早,站在隊伍前列,很快便輪到他。實際上,相較於鄉試,會試的搜查松快許多,搜檢官沒有一一捏碎幹糧,也沒有讓少淮拆下發冠,確認身上、包袱中沒有夾帶便讓他進第二道檢查了。

一來,參加會試的考生都有舉人功名,二來,皇城底下的會試,營私舞弊者非革除功名而已。舉人已有入仕為官資格,頂著全家流放的風險搞些低級的行當,實在不值得。

唱名後,裴少淮拿到空白的折卷,上頭已經蓋好貢院公印,檢查無誤後,他將折卷用蠟布包好,按號碼找到了自己的號舍。

號舍狹窄,還有些潮濕,裴少淮先將半濕的外袍脫了下來,身上披著被衾,引燃炭火盆,驅去號舍內的寒氣,讓身子緩緩回暖。

炭火盆絲絲火光,不時彈出幾顆火星,等到身子回暖了,裴少淮才開始收拾號舍。

周遭的號房漸漸也有了聲響,考生們陸陸續續進場,這個過程將持續一整夜,裴少淮將案板與長椅並齊,鋪了一層布,披著被衾半坐臥著,嘗試入眠。

閉上眼,為了遣散耳畔的雜音,裴少淮開始想些輕快的事,淺淺困了一覺。

翌日,天邊曙色微明,爐中炭火僅剩灰燼,裴少淮覺得身子和精神狀態尚可,舒了一口氣——多虧了平日裏的練體。

九天九夜才過了第一夜。

九天裏,考試分為三場,每場考三日,今日是第一場。

相較於鄉試時,裴少淮多積澱三年,又南北間遊學,經歷了諸多,是以心態較之平和了許多,知曉春闈難又不懼其難,大有舉重若輕之態。

第一場考試考四書制藝題三道,五經經義題兩道,每篇三百字以上,不宜超過五百字。要將自己的見解、理解,濃縮於三兩千字以內,並不簡單。

時辰到,題牌揭示,首先是三道四書題,只見上頭寫道:

其一,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。

其二,“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”。

其三,“物皆然,心為甚”。[1]

分別出自《論語》《中庸》和《孟子》,全部是正經的大題,沒有亂七八糟的搭截。倒也是,都已經春闈了,殿試前的臨門一腳,何須再靠搭截考察學子的基本功?

能入場的都是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的佼佼者,春闈是要從佼佼者中選出不凡者,文章見解氣度取勝。

裴少淮沉思片刻,有了大致的思路。第一題意思是人可以弘揚道義,而不是道義來弘揚人,道理很容易明白,並不算難。

裴少淮想,若是道可以弘人,豈非——學道者,人人皆可成為君子?只需廣修學舍,便可處處太平?道義,終究只是一樣“物件”,取來用之則有,視若罔聞則無。

書卷中“道義”之詞常常有,但世間君子不常有。

有了主意,裴少淮下筆破題寫道:“人行道而後有君子,國興道而後世太平。”對稱上下兩闕破了題意,並迅速進入論述,毫不拖泥帶水。

關鍵字在於“行”和“興”,人唯有執行傳承道義,才能成為君子,於國而言亦是如此,人人是君子才能世世享太平。

第二題出自中庸,講的是君子在他人見不到、聽不見的地方也保持戒慎。裴少淮會意一笑,這不就是自律、慎獨嗎?在江南遊學的時候,他恰恰給小班的師弟們講解過慎獨。

果然,為人解惑,有時也等同於為自己溫習。

君子做事為的是自己,不為他人,即便無人看管監督,亦可成就大事。不求他人知曉,只求自己心安。

科考看學問,學問憑功夫,功夫靠慎獨。若無如此秉性,讀書人如何度過十年寒窗?

裴少淮破題寫道:“君子之行畏己知,慎獨之功在心安。”為人做事,瞞得過天知地知你知,唯獨瞞不過己知。

第三道題出自《孟子》,若是只看這六個字,是破解不出任何意思的,還需回顧其前一句“權然後知輕重,度然後知長短”,世間之物稱過才能知曉其輕重,衡量過才知道其長短,於是才有了題目中的六個字“物皆然,心為甚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