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

趕在燕承詔抵臨太倉州前,竹姐兒來信了,信中並無半分怨氣,反倒勸父親以公事、民生為重,她寫道——

“……此人孤高自許,氣傲心高,卻也還算說話算數,做事幹凈利索,不左右顧盼推搡,想來辦公事時有幾分本事在,是個合作的人選……”

“……女兒聞父親只言片語,尤知彼時太倉州亟待整治,既是朝廷派重兵南下巡捕,此等良機豈可錯過?國事、民事、家事、私事有分,父親莫要因女兒私事而失了民事國事,自可放手去做……”

有了竹姐兒的回信,裴秉元心安,有了打算。

夜裏,林氏伺候裴秉元寬衣,夫妻二人閑敘,林氏言道:“我是個小婦人,心裏最是計較家裏頭的斤斤兩兩,也計較自己的喜好,此事換作是我,我可比不得三丫頭這樣識大體,不帶一絲怨氣……”說到竹姐兒把官莊、園子治理得井井有條,林氏又繼續誇獎道,“這一套本事可不是誰都能學得來的,既要想先一步,又要出手果決,拿得住人。”

誇著誇著,林氏漸漸默聲,隨後輕嘆了一聲。

“夫人緣何嘆氣?”

林氏應道:“沒進宮前,她跟在我身後學本事,生性要強卻仍有幾分天真在。如今出宮了,從她的信來看,心思縝密,做事周到,一身的本領,可見其在宮中吃了許多苦頭,受了許多磨難……這世道裏,哪有不吃苦就能學到的本事呀?本事愈大,曾吃過的苦頭愈多。”

裴秉元陷入深思——他如今治水務農略有心得,不就是在玉沖縣吃苦學來的嗎?

他這些年性子改了不少,但在照看兒女這一塊,遠未能做到入細入微。

裴秉元喃喃道:“相較於姐姐妹妹們,竹丫頭確實辛苦許多……我這個當父親的,該好好彌補她。”

又問:“夫人可有甚麽好主意?”

林氏想想,應道:“我倒沒甚麽大主意,只想著如今伯爵府產業多了,也不差那百十畝地幾個鋪子,除了貴人們賞的,把竹丫頭的嫁妝置辦得跟其他三個一樣的,便就好了。”

裴秉元點頭,道:“竹兒的婚事,京都可有音信?”

“沈姨娘說有個楊府不錯,楊夫人已經投了三次拜帖了。”

“大理寺少卿楊大人家?”京官不少,可說得上是楊府,又有適婚兒孫的卻不多。

“正是。”

……

幾日後,數十艘硬帆烏尾大船揚帆抵達江南海岸,後頭又緊跟著數不盡的中小船只,泱泱一片,宛若暢遊於滄海之上的飛魚,結群而來。

最大那只寶船上雕刻虎首,一個身著過肩麒麟紋錦衣,佩戴細長繡春刀的男子站於船頭,海風急急,將其玄色披風拂起向後而揚。

此人不是燕承詔又能是誰?

海風鹹澀,燕承詔時而閉目禦風,若有所思。

都說江南沿海一帶倭寇海上橫行,官船商船每每出海皆心驚膽戰,唯恐遭倭寇圍堵搶奪。又有亂民結營為寇,占島稱王,屢屢禦船登岸搶殺擄掠,百姓深受其害。

然則他所見卻與傳聞大相徑庭。

自船隊從濟州碼頭出發,一路向南,海上航行數月,倒也不是一無所獲,只不過剿滅的都是些小賊窩,幾乎用不了四分之一的戰船、兵力,便可輕松攻破,幾乎沒有激戰鏖戰。

緣何海上如此平靜?

若真如此平靜,聖上又何須大動陣仗,任命浩浩蕩蕩數百船南巡?

大船緩緩靠近碼頭長堤,略一頓後,穩穩靠在岸邊,長橋搭起,蘇州府、松江府轄內各州縣、各衛所的文武官員,應來盡來,恭候巡海總兵。

巡捕倭寇賊寇乃是兵家之事,恭迎接待朝廷欽派總兵,自然是由都司衛所主要負責。

鎮海衛指揮使——藺大人,他早早備好了補給糧餉,船只悉數停靠碼頭後,他向燕承詔行禮,言說道:“總兵大人,時日緊迫,下官已備好糧餉,只待大人一聲令下,鎮海衛便可登船補給。”

按照船隊南巡計劃,燕承詔最南要到廣東承宣布政使司,船隊在東南沿海來回遊弋,冬日前再回到京都城復命,這麽一算,他在蘇州、松江府一帶停留的時日不能太長。

以往慣例,船只停下來後,就該開始往上搬運補給物料了,以免誤了後面的行程。

再看漕運碼頭上,一個個灰麻袋堆成小山,裏頭米糧魚肉果蔬應有盡有,比船隊途經的任何一個衛所添補的糧餉都要豐厚,軍戶們整齊列隊,待命而動。藺指揮使要“孝敬”總兵、副總兵大人的,自然也會摻在這些麻袋裏頭。

誰料,燕承詔應道:“不急,晚些時日再補。”見藺指揮使略一愣,燕承詔補充道,“海上時日乏悶,途經江南聖地,豈能辜負?”

“是,總兵大人說得是。”藺指揮使笑臉相迎,應道,“下官必定安排妥當。”只消覺得是皇家燕姓貴公子頂著總兵的名頭,下來遊歷一趟,以便領些軍功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