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章

八仙桌上擺好三牲,香爐煙霧縈繞,裴知州帶頭禱告,祭祀海神。

隨後,裴秉元又給諸位造船匠們分發紅錢,以振士氣。

區區一架二三百料的船只,裴秉元如此興師動眾,為的是告訴眾人,一定會再興造船廠。

樹龍骨儀式結束後,從造船廠歸來,裴少淮滿腦的心思都是船只船只——他很想知曉,在工業並不發達的大慶朝,工匠們是如何一點點建造出可以乘風禦浪的硬帆烏尾大船的?

既是來遊學的,豈能錯失此等良機,不去鉆研一番?

翌日,裴少淮去鄒府,同鄒閣老說了自己的打算,鄒閣老大為贊同。

鄒閣老提點他道:“誠齋先生詩曰‘暗潮巴到無人會,只有篙師識水痕’,江河之中的暗流,唯有日日行水的撐篙人最為熟諳,可以避之、讓之。與之同理,甚麽樣的船只最為牢固暢行,最適合禦敵鏖戰,造船者必定也通曉幾分,甲子白發,這些匠籍老者身份雖微,學問可不小,值得你去一學。”

又道:“‘天下之事,聞者不如見者知之為詳,見者不如居者知之為盡’,此番你去見識了造船,若是日後入工部執掌建造之事,或是入兵部轄領戰船水師歷練,皆有好處。你知曉得愈多,在朝中與人共事時,愈不易被人蒙蔽、牽著鼻子走。”

鄒閣老所言,與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,裴少淮應道:“小子省得了。”

此後數月裏,裴少淮奔走於書堂、造船廠、鄒府和家之間,忙碌而充實。

在造船廠裏,裴少淮認識了年將六十的王匠頭,會講官話。王匠頭是個身材矮小的小老頭,身子骨仍舊健朗,年輕時幾乎做過造船的每一道工序。

他不上手做重活,只負責遊走在船塢各處,或指導年輕的匠工們做事,或檢驗每道工序的質量。

王匠頭每每見到裴少淮過來,都會笑得眯成眼縫,道:“裴舉人又來啦?”

裴少淮點點頭,謙虛應道:“過來同王師傅請教造船的學問。”

“可不敢說是請教。”王匠頭搖搖手,說道,“我不懂甚麽是學問,只曉得這是祖上一代代改進後留下的技藝,這其中但有裴舉人好奇的,老頭子必定盡力應答。”

船塢裏頭,工匠們來來往往,或刨削木板,或開榫打眼,或借火翹曲木條,各有各的活,有條不紊,忙而不亂。

裴少淮跟隨王匠頭穿梭各個工間。

“王師傅,這造船共有多少道工序?”裴少淮問道。

王匠頭邊走邊應道:“太倉船用的是船殼法,大工序有七道,一曰龍骨,二曰底板,三曰隔艙,四曰船舵,五曰梁拱,六曰船肋,七曰甲板之上。小工序則不計其數,譬如撚縫、塗漆、鉚釘……我雖都曾幹過,卻不曾數過。”

又道:“這造船說難也不難,不外乎同造房子一樣,一個是在地上建造,一個是在水上建造罷了。龍骨夠粗夠韌,擺得正,木料用得好,相當於地基落得穩固,造船就成了一半。匠工們幹活時,鉚得實,撚得緊,木板交疊,幹得愈細,船的壽命就愈長久。”

經過木料場時,裴少淮見木頭粗細、橫截木紋各有不同,顯然是木料有別,於是停下多端詳了一會。

王匠頭適時上前解釋道:“海水鹹苦,造海船比造河船對木料要求更高一些。油松木長泡不爛,可做龍骨,樟木不易裂,可做艙板,杉木輕韌,可做底板。”

王匠頭帶裴少淮進有人把守的倉庫中,指著單獨擺放幾柱木料,說道:“這幾根才是最貴的,是專程從滇西南運來的,留著做船舵。”

船舵由船上舵杆和船尾舵板組成,通過改變舵板的方向,船下水流向左或是向右,從而實現船只轉向。

這便意味著舵杆、舵板需要由極堅硬的木材制成。

裴少淮望向那幾根木材,只見木質堅沉,心材黃紅,髓紋細美,用手一觸,緊密如鐵般發涼。

是上好的鐵力木,又叫鐵梨木。

無怪王匠頭要叫人單獨看守此木料。

王匠頭說道:“船舵如魚尾,掌控船舵才能乘風禦浪,船舵的好壞可全依仗這幾根木頭。”可見其重要性。

忙活了好幾日,裴少淮在造船廠內大開眼界,讓他不得不贊嘆先輩們的智慧。裴少淮心想,在材料匱乏、純靠人力的世道,先輩們用一次次的試驗,選出最合適的材料,又一輩輩傳承改進,從而造出禦海的大船。

這是一種漫長而又沉穩的智慧。

過了半月,裴少淮再次來訪。此時,龍骨外已經安裝好緊密的底板,船只初見雛形,宛若一只竹葉狀的大碗,從上往下看時,裏面空空如也。

王匠頭見到裴少淮,神秘兮兮道:“裴舉人來得正巧,船只最關鍵的一道工序,今日開工。”

裴少淮聽後,歡喜又好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