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

裴少淮回到書堂裏,見到書案上的舊稿,略感驚訝。

興許是收拾書卷時滑落的,又或是窗風吹落的,被人撿起來放回案上。

裴少淮唯希望撿起的人沒有太注意紙上的文稿。

他收拾好書案,取出幾卷《江南文選》仔細研讀,裏面精選了南直隸學子所作的好文章。江南學子筆觸細膩入微,自小處入手而意境大,文辭雅正,裴少淮沉浸在文章中,愈讀愈是喜歡。

這段時日,他著重練習策問文章,但八股制藝也並未放松。

以他之見,江南學子的制藝文章確實更勝一籌。

待他讀完文章,起身稍作伸展時,才注意到身後候著兩位少年學子。

“裴師兄,打擾了。”兩位少年作揖道,其中一位又言,“我等有一詞不甚解,想請教裴師兄。”

裴少淮來東林書院將滿一年,除了和田永玏等幾位志同道合的同窗關系好以外,他在乙班、丙班等小班中,頗有威望、名氣。無他,小師弟們每每前來請教問題,他皆仔細解答,知無不言,待人和煦。

書院裏其他已經中舉的學子,可沒有裴少淮這麽溫和的性子。

“請說。”

小師弟言道:“大學、中庸皆提及一詞,‘慎獨’也,朱子在《四章集注》中注釋道‘言幽暗之中,微細之事,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,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’,我等不解,仍不明慎獨為何物。請裴師兄指教。”

裴少淮雖不以大學、中庸為本經,但他研究過此句。結合段夫子教過的解釋,他答道:“‘幽暗之中’即為閑居獨處,可見朱子所解的前提在於‘閑居’,不受他人所左右,不受外事所驚擾,此為‘獨’也,是第一層意思。”

他繼續解釋道:“閑居,身處之境地也,慎獨,人之心境也。學問靠功夫,功夫靠慎獨,可慎獨者,無需他人監督看管,即可成事也。此乃第二層意思。”

兩個小師弟一邊聽,一邊快速揮筆記下,而後再此作揖行禮,道:“謝裴師兄解惑。”兩人雖未完全理解,卻已經找到了突破處。

小師弟剛離去,裴少淮便看到田永玏風風火火地向他走來,一副要找他算賬的模樣。

“田師兄怎麽了?”裴少淮問道。

田永玏緊緊盯著裴少淮,嘴唇微顫,一臉幽怨之色,半晌才道出一句:“裴師弟好狠的心,我被你瞞得好苦好苦……”

旁人若是聽了去,恐怕要以為這是一場負心漢的大戲。

一個“瞞”字,裴少淮看看案上的舊文稿,猜到了幾分,道:“這兩張文稿,是田師兄幫忙撿起來的?”

田永玏點點頭。

裴少淮扶額,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偏偏是田師兄先發現了,又問道:“我說我不是,田師兄相信嗎?”

田永玏搖搖頭。

半晌,田永玏幽幽問道:“你下篇文章寫好了嗎?我可以先一睹為快嗎?”

裴少淮擡眼,略有些驚訝道:“豈會這般快?這篇文章才剛剛投出去……”往後少不了要面對田師兄的月月催稿。

兩人找了處安靜的地方相談。

田永玏的幽怨情緒,此時已轉化為興奮——他不僅見到了北客,而且和北客關系不錯。

“裴師弟一身的才華,為何要藏拙?若是以真名在《文卷》發文章,豈不是更容易積攢名聲?”田永玏問道。

好名聲對於讀書人而言如虎添翼,更易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績。

又道:“北客,北客,北方的客人,我竟然一直沒能想到。”

裴少淮回想一開始投稿的初衷,應道:“一開始用北客之名,是為了投塊敲門磚,試試水。到了後來,發現筆名之下發文章交流學問,更是純粹一些,遂沿襲了下來。”

若是以“裴少淮”之名發文,不免要被冠以北直隸鄉試解元之名,陷入南北之爭中。

屆時,學子們讀起來自然也就變了味。

田永玏想到程思、崔正已幾位師兄對裴少淮的偏見,輕嘆了一聲,言道:“我雖不願承認,但事實確如裴師弟所言,筆名之下的學問更純粹一些……崇文堂的幾位師兄若是知曉北客是你,興許就不會力推北客的文章了。”

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,純粹喜歡北客的文章。

“所以還請田師兄替我隱瞞。”

“你若是有好文章,先給我賞讀,或將底稿贈予我……倒也不是不可。”田永玏打趣道。

……

數日之後,新一期的《崇文文卷》刊印,因又見北客文章,文卷十分走俏。

因文卷數目有限,學子間紛紛傳抄。

“北客的文章水準似乎更上一籌了,可惜我學問不足,找不出其具體之處……總覺得文風有所變化,又無從考究。”

“我只知曉讀起來更加酣暢了,我最拜服的是他的見解,新奇獨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