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

崇文堂裏,田永玏奕奕而來,從畫架上取下那幅百農秋收圖,用細繩收緊。

“田師弟取畫何用?”程思恰好在崇文堂裏,見此問道。

田永玏未多加思索,如實道:“裴師弟想借回去一賞,我拿去給他。”言罷,欲離開。

“且慢。”程思攔住了田永玏,語氣變得生分,言道,“這幅畫屬崇文文社所有,豈是他一個遊學學子想借就能借的?田師弟有私心,縱使拿來當順水人情,也該先同我們幾位師兄弟商量罷?”

田永玏牢牢攥住畫卷,並不退讓,說道:“畫中所作乃是太倉州秋收之景,裴師弟父親身為太倉州知州,借與他拿回去一賞有何不可?……究竟是是我有私心,還是程師兄有私心?”

自打上回爭執以後,田永玏和程思之間日漸不和。

“倒不是不可,我亦並無私心,只是凡事都該按章程辦事,否則設立文社何用?”

“莫拿這些虛的給我打馬虎眼。”田永玏承諾道,“此畫由我借出,若出了半分差池,一應由我承擔全責,或賠付畫作,或踢出崇文文社,皆由諸位師兄說了算。”

程思收回手,不再攔著田永玏,問道:“田師弟,我們認識有六年了罷?莫不是六年抵不過短短六個月?田師弟當真要為了一個外人,與師兄們鬧掰嗎?”

又道:“裴少淮他只是個過客,終究要回到京都城,兩年後,他將是你春闈裏的對手,田師弟就沒有半分防備之心?”

前一句話,本讓田永玏心裏有些愧意。

當程思說出後一句時,田永玏憬然有悟——師兄弟之間的情感已經不夠純粹了。

田永玏應道:“程師兄當知曉,背向而馳,時日愈長相隔愈遠。”若是論春闈對手,崇文文社其他四人也是田永玏的對手,難不成都要提防著?天底下哪個狀元是防人防出來的?

田永玏沒有同程思爭論這些,帶著畫離去了。

……

“田師兄,南居士是從何時開始向文社寄稿的?”

田永玏想了想,說道:“好似早幾年就曾有過,每年三三兩兩的,總要遇見好文章才能勞他動筆。自打北客來稿以後,則月月可收到他的評語……可見南居士同我一樣,都是極欣賞這位北客先生的。”田永玏臉上略帶驕傲之色。

裴少淮謝過田永玏,帶著畫回到家中,展開畫卷,懸於墻上。

他負手佇立墻前,微微仰頭,靜靜地看了許久。他並不精通於畫道,只從芒山寺吳老道那學過些淺顯的用色、筆法而爾。

故此,他賞畫的本事亦十分淺顯——好看,或是不好看。

眼前這幅畫屬於是好看的,看著賞心悅目,畫中的農戶個個都蘊含著一股勁兒,讓人覺得一切事情都會慢慢好起來。

這種帶有盼頭的感覺讓人很舒服。

余下的,裴少淮只能怪自己賞畫的眼力不夠,看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裴秉元從衙門回來,看到這幅贊頌太倉州秋收的畫作,喜溢眉梢——被百姓贊譽是一層意思,被讀書人贊譽又是另一層意思。

他也負手佇立墻前,與兒子一起賞畫。

靜默。

“此畫,至少出自兩人之手。”

裴少淮驀地轉頭望向父親,臉上略驚訝好奇,又想起父親埋頭書房幾十年,有些賞畫的愛好,自然懂得比他多一些。裴少淮問道:“父親何出此言?”

裴秉元指著畫上那首詩說:“題字筆劃之末微微分岔,帶有筆鋒,應當是寫字時奮筆直下,驀然勾腕擡筆,戛然而止,方能得此瀟灑筆鋒。”

裴少淮頷首,寫字一道他已得小成,他理解這樣張揚的筆法。

方才只顧著看畫,倒忘了畫上還有一首詩。

裴秉元又指著畫中稻穗道:“而作畫時,畫師筆筆畫滿,筆觸極細,方能勾勒出稻穗的細節,可見其性子又細又穩。”

最後道:“字如其人,畫如其人,文亦如其人,由此可見畫和詩分別出自不同的兩人之手。”

裴少淮了然。他將南居士的事一一說與父親聽,然後問道:“這樣一位學問淵博的學者,在蘇州府裏總會留些蹤跡罷,依父親之見,南居士會是何人?又當何處去尋他?”

裴秉元踱步思忖,說道:“他未必就在蘇州府內,或是周邊其他府州,或是小住於此,皆有可能。有此見識的學者,有意隱匿自己的身份,又豈會讓你輕易查到?”

“父親分析得是,是孩兒太急了。”失了分寸。

裴秉元拍拍裴少淮的肩膀,安慰道:“正如他所言,莫急,時日還長……若是有緣,這位南居士自然會來尋你的。”

……

……

冬日江南天氣好,霜後仍見萋萋青草,枝頭不見落葉,粗一看,讓人以為是北境裏的春日。

光景雖好,但該有的寒意不會少半分。寒風呼呼從北而來,又摻上江面的水氣,從衣領鉆進衣袍裏,縱使再厚實的衣裳,都抵不了這濕寒的冷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