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第2/3頁)

離得這樣近,他們才看清,那青色袍服的小官是個年輕人,年輕的在這些重臣之中,幾乎到了稚氣的程度。

因為站的太遠官階太低,無人迎奉,天忽降大雨,他袍服下拜還都是濕的。

站在最前,卻一直非常安靜的丞相向那官員遞去了一道目光,但不過一息,便收了回來。

一個年輕的、稚嫩的、形容近乎狼狽的小官。

敢在這時候開口,他看起來並不是什麽膽色外露的人,樣貌文秀至極,是個很符合人想象的書生樣子。

冕旒輕撞,皇帝動了。

那青衣官員心口狂跳,他不是不害怕,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聲名,然而天災慘烈,所到之處唯能用民不聊生來形容,他既然食朝廷的俸祿,當分朝廷的憂患。

哪怕,皇帝可能並不需要。

“繼續講。”

那皇帝的聲音響起。

那官員深吸一口氣,繼續道:“此次水患,波及西南、東南兩地十一郡,其中有七郡受害較輕,當地官員已自行解決,還有四郡受害嚴重,大雨曠日持久,水患所至之處民房俱被沖毀,民無果脯之食,立錐之地,受災者約有數十萬,久不安置,恐……”他咬了咬牙,終究說了出來,“恐激民變!”

此言既出,英元宮內一片嘩然。

他們不是不知道,相反,他們早就知道。

能讓一個五品小官知曉的實情 ,若他們不清楚,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。

先前不是沒有奏折上報,皇帝不悅,上奏的人輕者被貶官,重者遭流放,死在半路,有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在,他們上奏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命夠不夠硬。

從今年災情開始,便有人上報,奉詔殿留中不發,奉詔殿的意思,就等同於皇帝的意思,誰敢再去觸怒皇帝?

耿懷安忍了又忍,低呵道:“危言聳聽!”

皇帝身體略前傾了些,他語氣仍是沉的、淡的,仿佛並沒有因為前者描述的慘狀而有所動容,“耿尚書,你說。”

耿懷安得了開口機會,當即回答:“臣,臣已命人著手處置,陛下,南地水患年年都有,已是司空見慣,範圍也不大,各地郡守已自行處理妥當,這位郎官的話未免言過其實了,臣看有天災是假,想借著天災陛下仁德賑災盤剝銀錢是真,況且,我朝四境安寧,百姓在陛下治下安居樂業,怎會因為一點點天災便起民變,便是有,也是逆臣賊子借機生事罷了!”

那官員肩膀陡地一顫,卻不是因為懼,而是怒。

怒怎麽會有人顛倒是非黑白至此,怒怎麽會有人能這般視人命如草芥。

看了半日熱鬧的寧明德慢慢開口,“賑災,也是需要銀兩的,國庫吃緊,朝臣共知。”

那官員到底年紀小,閱歷也淺的很,根本沒意識到寧明德這話是再給他挖坑,回道:“先前如耿大人所言,不像是沒有銀錢。”

寧明德冷笑,道:“原來是將主意打到了陛下這,”他偏頭,逼視那青年,“國庫所余銀錢是為修歸鶴園,倘耽擱工期,影響陛下興致,你有幾顆腦袋夠砍?”

蕭嶺坐在上面,望著這一切宛如在看一場荒誕至極的夢境。

修園林竟能與幾十萬人的身家性命相提並論,金石土木居然重過人命,盡天下養,以娛一人歡心。

這是蕭嶺第一次,對他皇帝的身份有了無比深刻的認知。

他一行一止,是真的,可以決定天下興亡。

青衣官員悚然一驚,這才反應過來寧明德話中的陷阱,他發覺皇帝視線因為寧明德的話緩緩地落在了他身上,咬了咬牙,雙膝一彎跪下,“臣絕無此意。”腰身卻還是直直的,仿佛寧折不彎。

鳳祈年見皇帝沒有當庭發怒,已覺得和往日不同,慢吞吞地開口,“國庫便是再吃緊,這兩份錢也是拿的出的,前幾日寧尚書不是還從戶部支了銀子要修各部官署嗎?死物總比不得活人重要,官署何日修不得?”

誰人不知禮部尚書與工部尚書關系一向不睦,禮部官署修建凡經過工部定然遠遜於其他部,修不修,於鳳祈年來說差別不大。

“這個郎官說話是欠妥當,但到底年紀小,閱事少,況且也是一片為國真心,倒扣不上這樣大的罪名,寧尚書,我等也做過郎官,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?”鳳祈年說話慢悠悠,笑眯眯的,和他艷麗飛揚的面容極不相稱,比尋常人略細長些的眼睛彎著。

鳳祈年是先帝元德二十七年的探花郎,一身朱紅官服穿在他身上愈發其容色璀然,相得益彰。

這是個很會見風使舵的老狐狸。蕭嶺在心中給鳳祈年下了定義。

但至少非常聰明。

“你……!官署乃是朝廷門面,豈容你說不修就不修!”

“哢。”

是冕旒碰撞的響聲。

朝堂上一時靜默,人人屏住呼吸,等待著皇帝最終的裁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