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“穿上衣服,出去。”男人聲線沉穩滄滄,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壓。帳外轟鳴叫囂的雷雨聲在他的這一聲命令下,氣勢霎時矮了兩分。

他已換下白日時的軍鎧,松綠寬袍在身,支起一條腿,坐靠在褥上,顯然將要歇下,可是眼前這個抱臂瑟縮的女郎剛剛深夜求見。

他望著她,眸色深寂並無他念。

寒酥立在虎皮毯上,褪下的衣衫一角覆在足背上。她心裏的恐慌早已被巨大的羞恥感淹沒。

可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路。

父親意外亡故,汪文康再無顧忌納妾不成欲要強擄。寒酥絕不給那樣的爛人做妾,她的妹妹也絕不能有一個為妾的長姐。她帶著妹妹逃離故土,上京尋求姨母庇護。可路上盤纏盡失婢女遭害,汪文康的人又追了來。今日若不是遇到分批回朝的軍隊之一,她們恐怕早已被抓回去。

但是眼前這位將軍傍晚時下令——軍中不留弱質女流天亮即離。

寒酥心裏清楚若明日離了這支軍隊,汪文康的人必然會抓到她。她也想過先假意離去,然後跟在這支軍隊後面。可縱使再紀律森嚴的軍中,姑娘家悄悄混在其中總是兇險。

此般境地,寒酥亦曾想過一死了之,正好與父母團聚、為他們盡孝。可妹妹還小,尚未見過這世間的山川漫漫桃蹊柳陌。她日後生死無畏,可必要送妹妹平安到姨母身邊。

帳外的雷雨又大了些,雨水如澆灌,將軍帳周圍的黃泥砸得稀巴爛。刀割般的寒意無孔不入地逼進來,寒酥打了個冷顫。這樣的雷雨天氣妹妹一個人待在帳中,不知道怕是不怕?

想到妹妹,寒酥心裏生出些涓埃之微的勇氣。她一定能哄了面前這位將軍,留她們姐妹同行,待甩掉汪文康的人手、軍隊離了這偏僻之地,她再尋機會帶著妹妹逃離投奔姨母……

她壓下心裏的懼與恥,強使出些力氣朝前邁出一步。

男人細微的擡眼動作,竟壓得寒酥不敢再邁出第二步。四目相對,寒酥僵在那裏進退不得。

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種僵持。雷雨聲掩蓋了腳步聲,乃至來人將要進來才被寒酥聽見。

寒酥臉色大變,現在穿衣顯然來不及。瞬息猶豫後,她朝著面前的將軍急奔而去——藏身於覆在他腿上的毯下。

她靠近他的那一刻,男人明顯向後避了一下。

“將軍,羧川來的急報!”

呈信的士兵急匆匆進來,猛地看見一個女郎縮在毯中偎在將軍懷裏,一旁的虎皮毯上還堆著些女子衣物。士兵懵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自己撞見了什麽情況。

年紀不大的士兵唰地紅了臉,趕忙低下頭去,快步將急報放在一旁的矮桌上,然後逃似的退了出去。

直到士兵出去了,寒酥心口仍舊怦怦跳著。她攥著裹身的毯,跪坐垂眸,眼前方寸之地的視線裏只有面前男人身上松綠的衣料。兩個人離得那麽近,近到寒酥的膝正抵著他的腿邊。

她得做些什麽。

寒酥慢慢擡起一張花容皎靨,一雙水洇洇的眸子楚楚而望。半濕雲鬢早已散亂,發絲垂落貼著她的雪頰,更有一根發絲貼著眼角搭在她眼尾睫上,添了幾分柔弱飄零的淒美。

“將軍……”寒酥開口,退紅的唇開合軟抵,水柔的聲線裏夾雜著一絲窘迫的懼與羞。

過往有關禮義廉恥的教養盡數拋卻,她素手輕擡,指尖攥住將軍的衣襟,然後動作輕柔地捏著他的衣襟朝一旁拉去。

他的手覆了上來。寒酥的指尖猛地一顫,連同她的心尖也跟著劇烈一慌。

她心裏對這件事到底是不恥的。

連日的奔逃又趕上雷雨天氣,她早已凍僵,將軍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帶來一股溫暖。

她強逼著自己笑,笑得嬌柔活色。

手上的溫暖突然空了——原來將軍只是將她搭在他身前的手拿開。寒酥短暫的錯愕後,身前高大的男人已站起身,走去矮桌後看那份急報。他一目十行看完那份急報,再攤開地圖和幾卷書冊,又取了筆墨寫東西。

寒酥眼睫孱顫,壓下眼底的潮濕。她攥著毯子,安靜地望著他。也是才看清他的眉目。

男人俊朗的五官經過歲月洗禮仍舊冷硬分明,不見被流年打磨過的痕跡。旁人第一次見他卻很難發現他得天獨厚的豐神之貌,只因他周身氣場過於強大,鮮少有人不懼,遂不敢直視。

因為絕境之時被他所救,也因為他沒有趁人之危的婉拒,雖是第一日相遇,卻讓寒酥感覺到一絲不真實的安全感。可他的這種近乎絕情的磊落於她而言,究竟是喜還是憂?

她應該再試一試,或者央求。可看著將軍正在忙碌,倒也一時不好開口叨擾。

噼啪一聲脆響,是火盆裏的枝木燒斷之音。

秋末冬初的雷雨天寒意逼人。亡命躲逃,寒酥近三日沒有合眼,身子早已凍僵,精力也快耗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