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6章 番外二(第3/4頁)

只一眼,唐荼荼就知道他在畫什麽了。

老匠人們總有些固執,盡管她幾份總設計圖裏都在省材料的前提下、盡量兼顧了美觀,但鋼筋混凝土、灰水泥抹面的“美觀”,與老匠師眼裏的“美觀”差開了幾重天。

山上一棟又一棟的灰水泥建築立起來了,廠房呆板笨重,工舍、物料房也都灰眉怪眼的,每起一座灰水泥樓,就如同往老匠師們眼珠子裏釬了一根釘。

沒有琉璃瓦,沒有角脊獸,墻上不能鏤刻墻飾,那花壇子、蓄水塔總得做得漂漂亮亮的,要漂亮到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出自頂尖的匠人手藝,才不枉來這一遭。

懷老先生桌上放著日事記,按著日期順序,一頁一頁摞得整齊,每日做了什麽工作、工程中出了什麽問題、復盤時有何心得體悟,都會寫進去,也不顧忌人看,隨人去借。

他在山上住小半年,日事記已寫了十幾本。

“真好啊。”唐荼荼唏噓:“您是真愛這行。”

她小兒趣語,本該一笑便罷了,可懷老先生描畫著梅花圖樣,不知怎麽叫這話過了心。

“我們一輩子,沒工夫去琢磨‘我愛不愛這行’,‘能不能幹得了這行’。匠戶匠戶,祖上有幸出了名匠,之後幾代人子從父業,小輩循著父輩的路,就這麽一代一代地走下來。”

“前兩年,老朽過七十整壽,想跟老夥計們聚聚首,讓家裏兒孫挨家挨戶上門去請,才知道其中大半都進棺材啦。”

“黃口時候抓起一根筆,撲在畫上成了愛好;成年之後是營生,不做不行;老了之後,沒人盯著你催著你畫了,卻成了痼癖,一天不提筆便覺今日荒廢。擇一事終一生,擡頭也算對得起先人。”

唐荼荼猝不及防,被拽進了匠師的一生裏走了一遭,毛絨絨的畫筆蘸著彩墨,揀著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戳了戳。

匠心與匠心也是不同的。她的道,是因為“我擅長這個”、“我做不來別的”,“我要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到最好”。

老先生的道,才與一生熱愛掛鉤……不知道等自己老了,能不能有這樣的境界。

唐荼荼分了些神,老先生畫完手上這張圖,才問她:“丫頭說罷,什麽事?”

她把厚重的資料箱挪上桌,深吸了一口氣:“確實有個事想麻煩您。”

“今年案戶比民(即全國人口統計),各地統編的人口黃冊就要往省裏交了,天津沒有戶帖官,黃冊是直接交去京城審校的。”

老大人聽著,落下了手裏的筆,一字一字專注地聽起來。

唐荼荼來之前的那麽點不安,全在老人家這專注態度裏散盡了,她定定神:“我想給疍民上集體戶口。”

“當今的百姓要想立戶,想去官府登記一張戶帖,需要有房有田,有田的莊戶才能確保能交得起每年的戶稅,沒田的,只能依附在地主名下當佃農。”

“疍民沒田、沒房,沒有穩定的家庭關系,婚娶生死都沒在官府記档,是妥妥的流民。按戶籍法,朝廷是不允許這樣的流民在城裏安家的。”

“集體戶,顧名思義,就是暫時還不具備立戶條件的百姓,集合起來把戶帖掛靠在一個統一的戶頭上,形成勞動雇傭和信譽擔保關系,由工廠和縣衙共同管理這麽一群百姓,不僅管他們的吃住工錢,還要為他們這些流民做擔保,確保疍民進了城不會作亂,鬧出什麽事來歸我們負責。”

工部、知驥樓,還有坐在堂下的十幾位匠師,都是跟六部打交道的,不是腦子一熱鼓掌叫好的脾性,有那反應快的,幾句話就聽出了關節。

“民間結社,是大忌啊。”

民間有佛社、有文社、有士子社,雜七雜八的,還有茶社、香社、賞花社,說到底,都圍著一個“雅”字轉。

一旦社不雅了,就有朋黨之嫌,更別說姑娘招攬了兩千多疍民,外頭還有不知多少的疍民聽著消息,循著門路進縣上山,今後的工人只會更多,不會少。有心人瞧見了,給她安個“招買私兵”的罪名都不為過。

工廠很快就要竣工了,幾百萬銀子砸下去,建這樣好的鋼筋廠房,肯定是在世人面前風風光光亮相的,建造技術也不可能藏得住,一年、頂多兩年,各地都會起這樣的工廠。

工廠集體戶,這個頭一開,各地有樣學樣,一聚聚好幾千人,皇上心裏邊怕是要不安穩了。

“這是險事啊,丫頭當真想清楚了?”

懷老先生問她:“丫頭想讓我們做什麽?”

“我想讓先生們回京述職的時候,在皇上面前多講講流民的危害,給皇上說說東鎮這邊窮苦百姓和疍民的事。之後,我爹的請旨折子會很快遞進宮裏。”

這事不合適二哥做,集體戶口能預見的前景再好,也逃不脫一個“招買私兵”之嫌。二哥帶過兵,身份本就敏感,唐荼荼不想讓他在皇上面前做擔保,擔保疍民集體戶一定不會出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