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5章 番外一

上千海匪落荒而逃之時,船隊居中的匪龍船上,有一青年正趴在左舷,哼哧哼哧地往海裏扔酒桶。

酒桶是木桶,他自己做的,有塞有蓋,裏邊細細致致地糊了層水牛皮,能滴水不漏,島上會這手藝的不多,家家都是用瓷壇子釀口水酒,誰介意一個酒具使用壽命長不長、用起來漏不漏。

“萬老弟,你幹嘛呢?”

不遠處傳來一聲嗓門粗嘎的嚷嚷,萬家誠心頭一咯噔,朝那邊回了聲“我撒尿”,剩下幾只木桶顧不上分辨方向,他一齊籠統全踢進了海裏。

幾只木桶震出幾朵水花,往海深處沉了沉,又搖搖晃晃地浮起來。

萬家誠雙手緊緊合十,放在心口搖了搖。

——佛祖菩薩三清玉帝,上帝撒旦波塞冬,阿彌陀佛哈利路亞!

——隨便來個什麽神,給老子把這一串漂流瓶吹到岸上吧!

這身軀龐大的“漂流瓶”裏不止放了書信,還放了一二三四五次工業革命之全程,以及適應當前時代、最能使生產力躍升的蒸汽機、珍妮機、鍋爐、機床、工業流水線的詳密圖紙。

甚至放了身制式古怪的衣裳,萬家誠就差把自己縫出來的純棉褲衩都放進去了——這時代沒有緊身的四角褲衩!不管是誰認出來,他就跟組織接上頭了!

這孤寂的、淒清的、慘淡的六百四十三天,他過的是什麽鬼日子啊!每天打早上起來往墻上刻條線,墻皮都快刻禿了!

“萬老弟,大王的鎖子甲被流彈崩壞了,喊你快來修!”

——怎麽沒一炮崩死你個老王八!

萬家誠狠狠抹了把眼睛,最後往西邊望了一眼。那一條巨輪逃得不比他們悠哉,可舵樓上的燈火好亮,星星點點像燈塔一樣。

這青年恍惚間覺得,那片燈火就是家了。

這幾日,跑碼頭的漁民中,一個消息快傳瘋了。縣衙的差爺們把告示滿貼了漁村,所有漁民都知道縣裏有個廠子要招人,起初只說招女人,後來官大人體恤,稱十六歲往上、四十歲以下的男女全招,家窮得納不起戶稅的疍民與海戶優先報名。

只是差爺查得細,姓甚名誰、住哪多大,力氣足不足,認識幾個字,曾犯過什麽案子,祖上三代是做什麽的,家裏幾個老人幾個娃娃,全要一五一十地講出來。

登記完了,還要進帳篷房裏跟縣官說話。

疍民們就沒見過這樣和善的官大人,好幾位官大人呐,齊排排坐椅子上,跟你閑話幾句家常,問點家裏瑣事。

油嘴滑舌的,大人們不打斷;

結結巴巴舌頭都捋不直的,大人們也會含著笑聽你磨嘰。

待聽完了,不說收人,也不說不收,只叫他們回去等消息。

每日從清晨起排得老長的隊,整個海濱的緊張氣氛下都隱隱浮著激動。

“……第三百四十位,候家興。”

傅九兩一口清火茶灌到嗓子眼,含了會兒,嗓子才舒服些,舔墨在《應聘登記表》上寫了兩行字。

旁邊葉三峰面前同樣是一摞表,他拿的是《面試綜評表》,葉先生臉色木然地畫了幾個字。

他就奇了怪了,一群偷雞摸狗、連下九流都算不進去的碼頭混子,怎麽還非要從他們每個人身上找優缺點、特長技能。

——優點“不打老婆”,缺點“坐家懶漢”算不算?

葉先生絞盡腦汁安上去幾個詞,往中間一偏頭:“閔大人,好了沒?”

“快了快了。”閔縣丞擦擦腦門上的汗,和旁邊的教諭大人頭抵著頭,盯著面前幾張官書兩眼放空。

傅、葉二人好歹還能寫些字,縣丞連上被大人一封書信喊過來的教諭大人,簡直愁白了頭。

什麽叫《沿海漁民轉產轉業技能培訓計劃書》?裏邊列了十個行當、四十多種營生,要他們在面試結束後,初步給應聘者分派個營生——什麽廚子夥夫、挑夫車夫、紮網工、補船匠,這些營生還能看懂。

至於“落水急救員”、“江面垃圾清漂工”,對著底下的小字注釋,勉勉強強也能知道是幹什麽的。

可“海水養殖病害專家”、“人工育苗專家”是什麽?工廠運行結構下的“基礎人事專員”、“市場運營”、“質檢員”、“安全員”……這都是什麽跟什麽!

滿紙是字,可卻字字看不懂!

他們幾個愁得直薅頭發,摳字眼摳得比當年考科舉還細,硬生生啃完了、吃透了上邊的每一個字,一張張應聘表漸漸多了字。

疍民的生活實在乏善可陳,半生落在紙上也不過幾句幹癟話,還有許許多多不知爹娘姓名、說不準自己歲數,紅著臉支支吾吾編造自己特長的。

一張張表格蒼白得叫人心酸。

偌大的海濱排著長龍陣,彎彎繞繞的,隊伍要從天不亮起一直排到黃昏。在疍民激動又緊張的氣氛裏,叢家倆姐妹顯得稍微松快些,她們早早被唐姑娘定下了,不用走面試的流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