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8章(第3/3頁)

三歲開始念書,五歲讀史,七歲明理,十歲作著。

從皇爺爺抱他在膝頭識字起,他學的就是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,舟之上,唯智者宜在高位;學的是治民當有策謀,省刑罰、薄稅賦都是手段。

學的是人主無威,必生大亂;若有危象起,作速殺之以絕後患,因為再固若金湯的城池,也經不起從內往外亂……

這裏頭,什麽是“不對的”呢?

頭一回對這王朝生疑,是很小的時候,皇兄帶著他去京郊挑馬。剛出城門,十幾個叫花子沖到馬車前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哭喊著“草民有冤”,驚得馬車沖下了官道。

隨行的官員嚇白了臉,受皇兄吩咐,好聲好氣地把這些叫花子們帶下去。至回程,叫花子們已經穿上了幹凈的衣裳,跪在路邊叩謝太子隆恩,擡起臉時,各個笑得像在哭。

那之後多年,他見過許多回這樣的笑,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座小縣城裏見得多。

……

手臂上,被推開的地方像火在灼。

自上月入天津以來,這一路好多艱難,他們總是有爭執。她缺理少據,對時局也沒個把握,總是辯不過他,啞口無言地梗在那兒。

疍民多賊,沿海匪該死,白身妓自賤……唐荼荼沒一樣說得過他,便閉上口不再講了。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漸漸發灰,他張皇也無措,思來想去,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難過。

直到今日,海母在上,惡鬼在下。他從千百疍民群中穿過去,所過之處不必借道,隔著半裏地,百姓便會早早地讓出路來。昏昏沉沉的、吐得沒樣的、站得起來站不起來的疍民們統統操著沿海的土話、行著不合宜的禮節,跪在道旁,喏喏喊著“大人萬歲,大人萬歲”。

這一刹那,晏少昰忽然意識到,“自己”是什麽。

他與貪官惡吏從來都是一類,都抄著手冷眼站在舟上,看底下舉著舟的千萬人、億億萬萬人水裏來火裏去,供養著這一條龍船。

若自小所學、所思,吃穿用度、衣食住行沒一樣對……

小亭沒點燈,唐荼荼摸著黑找樓梯口,卻沒能從二哥身旁走過去。他伸臂攔住她,分明是一臂能拉得開六石弓的人,區區攔她的這麽一個動作,手臂卻是抖的。

唐荼荼推了推沒推開,眼睛有點燙,喃喃問他:“又做什麽?”

她左邊肩頭、連著那一半身子,全落入一個熾熱滾燙的懷抱裏。

她聽到二哥開口講話,吐息落在她耳朵上,每個字都像一簇火,滾燙地流進耳朵裏。

“我向你賭誓,將來不會如此,皇兄不會如此。三年,五年,至多八年,天子一變,朝堂換血,所有的沉疴都會剜起來,你想要的都會如願。”

三年,五年,八年。

天子一變,朝堂換血。

他話裏每一個字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,是從小到大一十六個太傅從沒敢提過一字的歪理邪說,是今時的儒墨道法兵百家學士站在這兒,都會給他當頭一棍敲死的大逆不道混賬之言。

遠處的影衛驚得踩折了樹枝,亭外頭的廿一甚至擊掌提醒殿下別妄言,別因為這一時的火氣胡亂許諾。

可晏少昰心頭的血流強勁,一簇簇地往胸腔湧,一半心血充沛,滾湯熾熱,一半凝固成生鐵,變成一把刀的形狀。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說什麽。

他用柔軟的那半邊存下她,下巴抵著這顆堅實的頭頂蹭了蹭。

“朝廷、律法、官場,都會改,都會變……我不會再叫你失望。”

唐荼荼目光灼灼:“殿下說真的?”

她眼底縮著一小簇心灰意冷的火,他沒摁滅,反倒拿手小心攏住,吹了一口氣。

於是她的底氣與勇敢,通通隨著這一口氣燒起來。

“那我不走了,我就站在這兒——請殿下下令,從登州周轉草藥與大夫,坐船上島來治人;再請臬台大人盡快查案,不是說疍民偷了銀嗎?案宗裏圈住的上百個嫌疑犯全在這島上了,問話還是搜查全由大人。

“但我要案情全程公示。我要每個疍民都清楚知道,他們受這一遭是罪有應得,還是替什麽人背了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