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8章(第2/3頁)

望鄉望鄉,疍民跨海來這島上紮了根,望的也不知是哪一方。她從這兒望下去四面八方都是海,就好像海中央孤零零地長出來一座島,哪還能望到什麽鄉。

這座島上的民不需要籍冊就能活,沒有地主,自然也不圈地。山後頭約莫三十來公頃,五百畝的地,不如京城一個大富豪的囤田多。

百年前的疍民祖先們橫跨渤海,拖家帶口,背井離鄉,就為了找這麽一塊地,靠著神堂,每年蹭一點點的香火聊以溫飽。

這座島是被海母點化過的洞天福地呀,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呀,草菅人命的差爺呀,還有那些看不起賤民的大富商、大地主們,腳一踩上這片島,就全會變成樂善好施的好人——不是神跡是什麽呢?

亭外有腳步聲,上台階時略重地落了兩步。唐荼荼便知道是二哥來了。

晏少昰擡頭瞧瞧這隨時倒塌的破亭,理智上想拉她出來,腳下卻邁步趟了進去,在她旁邊坐下了。食盒裏裝著兩碗熱米粥,還有從供桌上撤下來的糕點。

唐荼荼:“問出是什麽毒了?杜仲能不能治?”

硫磺與雄黃都是她清楚的,唯獨“晃蕩草”從未聽聞,想是民間什麽土方。

每一種神經毒素的症狀大有不同,治療的重點也不一樣:灼傷了氣道的喉頭水腫、氣管水腫,首要做的是消炎消腫,而肺水腫重在強心強肺,腎毒要補水利尿,緊急排毒。

晏少昰:“那是幾種草木配成的藥。海邊蛇蟲多,石穴、沼澤、水塘都會有蟲子,鄉間土法,會用一些有毒的草木驅蟲驅蛇,碾成藥餅,裝進神霧筒裏,尾部放炭硝點上火,毒餅就會隨著散放出去,落地生煙。”

“用驅蟲藥毒人啊……”唐荼荼望著天上的月亮,喃喃了這麽一句。

晏少昰忽而沉默下來,翻過她的掌心看。

那是煙槍燙出來的一片燎泡,水泡已經被擠平了,細細密密滲著血。她不覺疼似的,左手一直摳弄這一小片傷。

晏少昰見過她咬手指關節,齒關銜著那一小塊皮一點點地磨,吮出血味來安心。在每一個恐懼的時候,焦慮的時候,身邊沒條件供她暴食的時候,她身上總是要添點小傷口。

她從來不會什麽排解情緒的法子,沒人教過她怎麽情緒外放,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繞過去,總是硬想,拼命想,直到把這惡跡一層層剝到芯兒。

“二哥你猜,那個通判為什麽放雄黃?”

“因為砷化物的急性中毒,會有三天到三周的反應時間,起初中毒的人會頭暈目眩、喉腫咳嗽、肌體無力、四肢麻木,再幾日,便血、腎衰、痙攣、昏迷,體質好的能熬過去,熬不過去的也是幾天後才死。”

“當臬台上島時,恰恰只會看到孫通判的‘平叛有功’。”

晏少昰垂著眼給她包手,聞言回道:“他該死。”

這山不高,唐荼荼坐在亭中,碼頭上明晃晃的燈火照得一切通明。

她能看見孫通判的屍首,那具屍首被疍民砸得不成樣,這才多久工夫,罪狀已經寫出來了,縣吏捧著孫通判的罪狀大聲朗讀。幾個參與施放毒煙的都頭全跪在地上,脖子上套了刑枷,疍民沖上去踢一腳、打一拳,官兵也不攔。

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。防不住的時候,只需泄個口,百姓的怒火都能往那個口走。

唐荼荼捂著發漲的腦袋喃喃了聲。

“其實,今天要是我不在這兒,要是二哥不在這兒,要是臬台大人沒動怒,孫通判按律法是罪不至死的是不是?”

“他是來平叛的,卻能把毒藥筒帶在船上,作為平叛兵的常規配備,說明有前例可依……按朝廷律法,大約是個什麽‘治事無方’‘施政欠妥’‘舉措失當’,或者別的什麽小罪,高高擡起,輕輕落下,是不是?

“因為一直以來,朝廷處理危機、處理聚眾鬧事的辦法就是這樣殘暴的,是不是?能捂住口的就捂住口,捂不住的就關起來,還不聽話鬧事的,一刀砍了腦袋?”

晏少昰頷骨緊得像兩張弓,可他清楚她問的是什麽。

“是。一直如此。”

“……這是不對的。”唐荼荼喃喃自語地說了好半天,從這句話開始實實在在地沉下來:“這是不對的。”

她推開二哥,把手上還沒打結的紗布隨意纏了纏,站起身來,落下一句清淩淩的話。

“這些人,我明早就要帶走,送他們回天津,島上的藥草不夠,這毒拖拖磨磨越傷身。殿下起詔蓋個印吧,再冒出什麽官兒來攔我,我可真想提刀殺人了。”

她推開他。

喊他,殿下……

晏少昰閉了閉眼,吸進的那點毒煙勁頭極大,鋪天蓋地的情緒壓著他,直直往深潭裏墜。

他當了十七年的天家人,人上人,踩在雲端幾乎算是半個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