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8章(第2/2頁)

可眼下。

唐荼荼氣得想踹他:“你真是……你吃了豹子膽了!”

杜仲神色不動,引她往船舷邊沒人的地方走。海風很大,吹得他聲音輕飄,腳下卻是穩的。

“姑娘,我沒問過你從何處來,從哪兒學的那些通天徹地的學問,但我心裏未嘗沒數。”

唐荼荼一凜。

“師父家裏所有的醫書我都看過,世上大多醫書都是一脈相承,能革故鼎新自樹一幟的醫聖人,百年也出不了三人——神農嘗百草,後醫才知世上有百草,繼而嘗出千草萬草,生出千萬方劑變化;上古有脈診,扁鵲一輩子研學琢磨,才有了望、聞、問、切,後人匯編整理,寫成一本《脈經》,天下大夫都學這本經,不停地取正驗錯,增補新說。”

“你瞧,幾千年來的醫術衍變,都是循著前人步伐往深走的,是一代代的繼往開來,從沒一門學問,能冷不丁地冒出來。”

“看不著細菌,而知有細菌;看不著細胞,又是怎知有細胞的?”

“太婆留下的醫書裏,有許許多多的配圖,畫了皮膚的層瓣,表皮、真皮、神經、淋巴管,還繪有肺腑五臟的模樣,好像她天生知道該怎麽剝皮剖骨,怎麽完完好好地把死人幾顆內臟剖出來。”

他說著血淋淋的話,眼裏的笑竟還沒落下,朝陽一照,一雙瞳仁亮成金色,甚至顯出幾分無機質的冷漠。

唐荼荼有一瞬間的晃神。

她記憶裏的杜仲,好像還是第一面見他的樣子。

沉默的、寡言的、不自信的,塌著肩駝著背,不大願意搭理生人,像個沒經過事、藏在師父翅膀底下的毛孩子。

也是圍場上,師父遭上官排擠、遭同僚欺負時,那個挺著脖子紅著眼睛罵“你們欺人太甚”的少年。

他在疫病所時穿上了這身白大褂,再沒脫過,縣學那些小大夫們不止一次笑穿這一身白不吉利,杜仲也我行我素地穿著,白成了靜海縣的一道風景線,白成了一種風格。

她這兩個月忙得太狠,竟不知道杜仲在哪裏坐堂,混出了怎樣的名聲,是被什麽人請上這條全是官家子女的船的。

唐荼荼就這樣啞了聲。

她手腳發軟地坐下,等著屋裏的動靜。

怕針頭戳進動脈,血液反流;怕腸衣管裏有空氣柱,怕小小一個氣泡栓塞流進去就是心衰和腦梗;怕感染,怕液體配得不對,糖高鹽低要了那公子半條命。

這一上午,唐荼荼拼命回想輸液輸錯的後遺症,可她離大夫差了十萬八千裏,一個生理鹽水、一個葡萄糖水用的還是高中實驗課上那點知識。大學衛生課上學過半拉急救,學過自己給自己紮腎上腺素,卻實在記不起輸液輸錯了該如何,光一條“羊小腸”,就足夠她腦子裏各種死相排隊走。

大概是杜仲的膽色感動了天,一瓶液輸下去,漕司公子竟慢慢止了吐,睜眼把杜仲看了看,筋疲力盡地睡下了。

幾個船醫各個紅光滿面,目光灼灼,活像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大秀。

杜仲慢騰騰地收拾好醫箱,在漕司家仆人的歡送中出了艉樓。

唐荼荼這才驚覺自己在大太陽底下坐了一個時辰,汗出得全身沒幾個幹處,忙問:“如何了?”

她是真的嚇怕了,杜仲看得出,很是老氣橫秋地嘆了聲。

“姑娘怎麽,變得膽小了呢?”

唐荼荼張張嘴,有一肚子話想往外說,愣是一句沒擠出來。

杜仲淺笑著問她:“你猜第一個往人血管裏輸鹽水的大夫,治死了多少人?”

“……”

唐荼荼不敢想。

在她的時代,醫學已經蓬勃發展,哪怕資源再匱乏的時候,也只是頒布了個全國藥品最嚴管制令,沒聽說過輸液輸死人的事。

可往前想,最早,是哪個大醫學家發現鹽水能往血管裏輸、進而彪炳史冊的?又是哪個大醫學家把病畜的脊髓磨成粉,潦草地兌了點兒水注入到人體內,治好了狂犬病的?

那一定也是用病人試藥……

各科醫學的早期必定都有一段無知到野蠻的歷史。

唐荼荼手指發麻,叫杜仲這一問,才意識到自己的短視——她揣著點與時代斷了節的基礎醫學常識,沒能耐在古今醫學演變的進程裏插一腳,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閉上嘴。

她一咬牙:“行,你盡管治!治壞了,咱倆一塊跪漕司面前給他償命去。”

杜仲笑了聲,話裏透著幾分文士的狂。

“姑娘說笑了,我是過了太醫院選試的大醫士,天底下活著的禦醫加上大醫士僅有一百四十二位,我就是治死了人,也得帶上屍體帶齊醫案,押回京城判,漕司不敢當街殺我。”

得,敢情他全想透了。

這是半個醫癡,半個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