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8章

屋裏一股餿臭味,漕司府的幾個丫鬟跪在床尾,味兒更沖,都憋著氣用嘴呼吸,不敢露出表情來。

“少爺!少爺不敢再吐了啊!您這吐的都帶血絲了!船上的大夫都死絕了嗎?!不會治就送我家少爺上岸!”

唐荼荼站在外間探頭瞧了一眼。

那公子倒趴在床邊,像從水裏撈出來的,後頸濕了個透,汗珠子雨一樣啪嗒啪嗒往地上滴,噦(yue)一聲噦一聲的。口鼻裏都是穢物,這麽趴著,是怕他仰面躺著會嗆死自己。

嘔吐的間隙裏,弱聲弱氣嚷了句:“拿冰……要熱死老子麽?”

“少爺,不能用冰啦!杜大夫說冷熱一激,得折您半條命,您再忍忍,可不敢吐啦!”

“夭壽……噦……”

嗓子眼淺的人最怕聽別人的幹嘔聲,唐荼荼立馬拿手捂口,悶聲問船醫:“怎麽樣了?”

幾個船醫誰也沒顧上回她,抻長脖子往裏屋望,一排眼睛睜得溜圓。

房間背陽,這黎明時分屋裏不亮堂,進門頭一眼沒瞧清楚。等唐荼荼定睛去看,一個喜上眉梢大衣架立在床頭,右手邊的喜鵲杆頭上倒掛著一個圓肚玻璃瓶,底下蜿蜿蜒蜒一根白線,穿在漕司公子的手背上。

等看清這是什麽,唐荼荼一股涼氣沖上天靈蓋。

“杜、杜仲,你出來一下……”

唐荼荼控制不住的手抖,把杜仲拉出內室,壓著聲問:“你怎麽敢給他吊水!!”

杜仲不緊不慢反問她:“為何不敢?”

唐荼荼像個將要炸膛的炮仗,氣音都哆嗦了:“你連動物實驗都沒做全!你怎麽敢給活人吊水?!”

杜仲道:“他已經吐了一宿,汗出如漿、視物模糊、神志不清了,再讓船返航送回岸上去,不知會是怎樣光景——姑娘不是說大膽嘗試,小心求證?你常掛在嘴邊的話,怎的不對了?”

唐荼荼臉皮抖得厲害,怕嚇壞漕司家的仆役,沒敢進屋,兩手搭在額前貼上琉璃窗細看,飛快念叨。

“金針頭燙過了,問題不大……海南的橡膠還沒到,膠皮管還沒做出來,那用的是什麽管?”

杜仲眼裏浮起笑意來:“是小羊的腸衣,很細,液體不會流得很快,我洗幹凈、煮過又曬幹的,很幹凈。”

唐荼荼又一寒戰。

什麽腸衣!分明就是羊的小腸!排尿的那根通道!

什麽洗得幹凈,那是洗了洗!

她一個醫學半吊子,也知道“幹凈”和“無菌”之間隔著天上地下的差別,杜仲怎麽敢的?

他用沒消過毒的針頭、沒排過空氣的針管、細菌超標的小羊腸、不清楚能不能入體的鹽糖水,往病人血管裏輸——還不知道有沒有找準靜脈!

唐荼荼戰戰兢兢往屋裏瞭,仿佛預見了這家公子高燒、心梗、臟器衰竭、暴斃的症狀,眼前一陣陣發黑。

生理鹽水,這東西做出來四個月了,葡萄糖稍晚一些,上上個月剛鼓搗出來,是澱粉經水解生成的糖,簡而言之,就是稀硫酸攪合玉米澱粉的溶液,60℃左右的溫度加熱。

葡萄糖有許多種生產工藝,但唐荼荼只能做最原始的。

把配方交給年掌櫃後,她沒天天盯著,因為用不同的澱粉、不同濃度的硫酸、水解條件的不同,產出來的單糖差別很大。

年掌櫃家裏上千個釀酒工,自有一套嚴格的生產管理法,工人做事細、口風緊,一個人只掌握一步工序,配方就不會在外邊亂傳。

至於鹽糖水,氯化鈉葡萄糖水,既補水又補充能量,唐荼荼混合了低糖高糖各種濃度的鹽糖水。

裝瓶後,還要一遍一遍抽檢——先是瓶子封裝嚴密度測試;再讓活雞活兔飲用,觀察記錄;要試驗人喝了有沒有補充能量的作用;高溫低溫極端條件存放、或超過保質期後,再經服用,會不會嘔吐腹瀉,以此試驗不合規的存放條件下,瓶中的菌群會不會超標……

這項工作煩瑣又累贅,慢工,還出不了活,純粹是一天一天地磨人。

口服試驗完了沒毛病,再試著擦洗患處,比如鹽水擦皮炎、腳氣,乃至擦外陰瘙癢。

公孫家幫了大忙,軍營裏多的是衛生習慣不好得了皮膚病的兵,生理鹽水本身不能殺菌消毒,但能把膿液、壞死組織沖洗幹凈,菌群少了,慢慢就自愈了。

他們那個小軍營成了臨床實驗基地,鹽糖水也是他們實驗的,將士們高強度的訓練後,口幹舌燥,大汗淋漓,喝一瓶鹽糖水,感受下能不能快速恢復體力。

因為主基是水,喝完了代謝快,即便濃度不合適也不會對人造成大問題。

這就是全部的實驗了,沒有實驗器材,沒有量化單位,甚至沒條件做嚴格的對照樣本,只能慢慢觀察,慢慢記錄。

唐荼荼打算起碼驗證個一年半載的,再開始琢磨如何輸液,走血管的東西跟走消化道的不一樣,自然不能等閑視之。好在液體量產後成本一路下降,玻璃瓶還能回收利用,她能供備得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