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4章

一頓晚飯拖拖磨磨吃了一個時辰,離開年宅時天大黑了。

馬車往縣衙方向走,唐荼荼時不時睄一眼自己的右手。手還是那只手,就是手腕上被摩挲過的地方不自在,隱隱泛著點癢,老想蹭一蹭。

是不是今晚吃了魚鮮過敏了……唐荼荼對著車角的燈籠瞧了瞧,也沒看見紅疹子,只好拉長袖子,把那塊皮膚遮得嚴嚴實實。

幹嘛不打招呼就摸手啊,怪不好意思的……唐荼荼搓搓臉,嘴角的笑卻死活收不住。

她膝上放著盒奶幹、奶果、奶酪蛋,鐵盒裝得滿滿的,一揭蓋就是撲鼻的奶味。這跨越幾座城、幾百裏地來的草原特產,是份太珍貴的禮物,起碼唐荼荼在天津沒見過,怕天熱焐壞了,嘗了一顆就忙蓋好盒子。

後衙作為縣太爺的起居住所,後門和西側門兩道門都有差役日夜守著,年輕的小夥子肺氣足,嗓門亮,一句“二小姐你回來啦”,後院是個人都能聽著。

唐荼荼含混應了聲,一路幾乎是踮著腳、縮著肩膀往自己院兒走。未料想唐夫人就坐在涼亭裏監督珠珠背課文,眼一瞥,看她個正著:“荼荼怎麽回來這麽晚?飯吃了沒?”

得,迎頭碰上了。

唐荼荼心虛得慌,把鐵盒往身後藏,唐夫人剛飄來一眼,她就立馬送上理由:“今晚上年掌櫃設宴,請我們大夥兒吃席呢,盛情難卻,我就多留了留。尋仙居的大廚上門做的席面,味道很好,過幾天咱家也去吃……雖說天晚了,但街上人挺多的,母親別擔心。”

唐夫人被她這一番話趕話說得納悶,擡頭望了望天色。

這盛夏天,戌正時辰天才黑。荼荼又不是愛宅家的姑娘,見天兒外邊跑,做的還都是正事,五天裏頭有三天等不著她吃晚飯,她身邊又有家丁趕著馬車跟著,有什麽不放心的?

唐夫人奇道:“吃席就吃席,你怎麽臉紅成這樣?怎的還縮著肩膀?”

珠珠噌得扭頭,露出兩只賊光發亮的眼。

唐荼荼一挺肩膀,正氣凜然道:“我去前邊看看爹,爹怎麽還不回來吃飯呢。”

落下話,一溜煙跑回院子,把奶盒子藏好。

五月六月的衙門夜裏不熄燭,知事堂門前掛了一排燈籠,供百姓夜間報案用。

因為夏至前後,天黑得晚,至四更天又起街鼓,百姓夜裏熱得睡不著,有生意頭腦的人家都趁著這時節起夜市、擺夜攤。巡夜的宿衛隊這邊攆、那邊罰,可幾條街的夜市如何罰得過來?索性把盛夏這兩月的宵禁叫停了,只巡街抓抓賊和偷。

唐荼荼順著燈籠往前衙走,老遠看見知事堂後邊一排人罰站,兩個師爺耷眉臊眼地跟在旁邊。

唐老爺氣得面紅耳赤,指著幾個衙役的手直抖,訓著:“成何體統!成何體統!”

唐荼荼悄聲問:“怎麽了這是?”

“老爺氣大發了。”葉三峰退開兩步,避了避人與她說。

“咱府裏前頭後頭不是有仨茅廁麽,每隔一日就要清燥矢,都是專門有人拉著車過來清走的。這行當叫‘傾腳工’,一般人嫌臟嫌臭,看不上這行當,其實是個賺錢的營生,這頭兒幫主家清掃、那頭兒漚好糞肥往農家賣,兩手收錢,獲利頗豐。”

“今兒後晌,有個傾腳工拉著車正跟衙役說話,叫老爺碰了個正著。”

唐荼荼:“然後呢?”

“老爺便親耳聽見,衙役把咱家一筐糞賣了三兩銀子,傾腳工也高高興興收了。這明明是該給人家錢的,衙差反倒賣他們三兩。”

“三兩?!”唐荼荼驚呼出了聲。

這窮鄉僻壤的地方,三兩收一車農家肥!

饒是葉三峰不是什麽雅人,也被這地方的陋俗逗笑了。

“老爺也迷糊啊,立刻拿住傾腳工審了,才知道這是他們東鎮的舊俗——好些鄉紳都會爭著搶著收官家的糞土,拉回去肥自家的屋前樹——姑娘知道屋前樹吧?就是起家宅時往院兒裏種棵樹,年份長了,樹就有了靈性,越是年份大的老樹,越能庇佑老人長壽、子孫發達。”

“鎮上不知什麽喪德的玩意兒編了套說法,說是沾了大官的靈氣,家裏的老樹就會枝繁葉茂,結出一頂的黃葉,不就昭示著‘高中黃榜’嘛,樹葉一黃,子孫必定能考上狀元。”

唐荼荼眼皮一跳,蹦出聲國罵。

那是糞肥肥力大,把樹燒了個半死,綠葉變黃了。

今年是會試年,七月份大考,這會兒趕考的學子就該要進京了,而老樹苞出新葉是在春夏兩季,這都好幾個月了,衙差不知得賣出多少去。傾腳工趕著趟兒來高價收,必定是在此地的讀書人家成了一股邪風。

唐老爺痛心疾首:“有辱斯文,有辱斯文啊!誰收了多少銀子全一五一十寫下來,把銀子交出來,給人家退回去,一個銅錢也不許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