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9章(第3/4頁)

內官監的公公、火器作的小吏跪了一地,全在哆嗦。

太子拍拍他肩頭,不動聲色地往大殿方向一帶,示意他先進去,又不冷不熱斥了聲:“怎麽伺候的?這天熱火躁,上幾盞雪酥山來解暑。”

說完,才喊腳邊的奴才們起,帶著弟弟回了殿中。

文帝問:“出了何事?”

就這麽一息工夫,晏少昰已經調整好了表情,朗聲回道:“是兒臣失儀,在邊地呆久了,過分警覺了,一聽到炮聲便慌了神,是兒臣的不是。”

文帝松了口氣,還笑著寬慰他兩句。

晏少昰卻沒落座。

他一擊掌,隨行的侍女退出殿外傳話,不一會兒,幾名大力太監擡著一台放映機上來,立好了白屏。

工部不缺能工巧匠,這半年來更新叠代,此時的放映機已經比唐荼荼造的一代版本大了一倍,白屏立在殿中,幾乎能與盤龍柱比高。

氣氛松快下來,群臣小心窺著二殿下的神色,終於敢出聲:“殿下怎搬出了萬景屏風?”

文帝定了定神,也問:“吾兒這是要放什麽好戲?”

這萬景屏風,前半年是宮裏的寵兒,最近這兩月才失了寵。因為即便萬景屏風有千樣好,到底是個取樂的玩意兒,鐘鼓司排來排去總是那些戲,皮影匠也刻不出更新鮮的花樣來了。

皇上不是玩物喪志的人,自二月最後看了教坊排的一場和曲院本,咿咿呀呀唱得人犯困,皇上睡了半程,那一覺之後,宮裏這場萬景屏的風兒就過去了。

可每回這屏風一搬上台面,就代表著賞心樂事,必定是鐘鼓司又排了一場好看的戲曲,不管文戲武戲,總歸是團團圓圓皆大歡喜的。

拿來做今夜的結尾也合適。

晏少昰慢聲說:“方才,我聽諸位臣工屢屢說恨作書生輩,一輩子捧著孔孟經,不能親眼看看關外是什麽樣,實在是一大憾事。兒臣思來想去,或可拿這萬景屏作畫,叫大夥兒一睹關外風光——來人,放罷。”

幾乎是他話音剛落,上頭的文帝、旁邊的太子都悟了:這是早早準備好的。

和鐘鼓司愛排的團圓戲不一樣,這場動畫沒配歌聲,也沒奏樂,白屏上只有畫,旁邊一名侍衛聲音平板地敘著事。

皮影是在邊地刻好的,用的是牛皮,不知道是牛皮不好打薄,還是邊地缺色兒料,這皮影上色寡淡得很,後燈一照,透出來的是大片的灰白,偶爾才能看著幾抹彩。

關城的顏色是寡的,平頭百姓買不起染布,滿街黃的麻衣,藍的素布,都是撲了灰的。哪有車馬鬧市?街上連青石磚都不鋪,全是黃土路,百姓吃穿住行都是京城見不著的窮。

城外,千萬裏莽莽大地,一年種不出一茬莊稼,野草倒是一長一世界。可一到秋冬缺水時,草原也是大片枯槁灰敗的黃灰色。

一群大臣看得愣怔。

直到次年春風吹綠大地,白屏上漸漸有了鮮艷的色兒,藍天白雲青草的。

眾臣心頭才松快些,一口氣沒舒展開,又被重錘敲得一懵。

立春後綠了草,經過一冬的休養,正是蒙古兵強馬壯之時,戰事該起了。

畫裏,再厚實的城墻也經不住炮火轟,殘垣斷壁之下,滿地箭矢,破成條的戰旗糊了血,直挺挺豎著,難民發了瘋地逃,被射穿的兵與馬一層摞一層,又被亂馬踏碎。

那是一片血海屍山。

而前線,斷後的余部還沒撤回來,也撤不回來了,千萬敵軍從四面八方呼嘯著包攏,是元兵最擅長的圍殺。

那地方有瘋狂的巫教,窮到根兒裏的蠻民造起反來,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,屠盡太守滿門。

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結了凍的黃河都炸穿;而大盛空有火器營,一半的炮兵連填彈都是現學的,只因一門炮太貴了,每年的軍費有數,平時操練得儉省。

原來,二殿下勝得也不體面,是靠離間草原兩個部族,後又趁勢追擊才僥幸贏了的,用的是文士眼中最最卑劣的詐計。

原來邊地,不只是“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”,能端著葡萄美酒夜光杯、聽著琵琶醉臥沙場的也不是兵,那不過是去邊關遊玩、順道兒賞了個景寫了首詩的風流官,戍邊的壯士壓根活不到十年歸……

真正看過血海屍山的將官,除了悼亡詩,再沒什麽值得提筆的。

整個大殿死寂無聲。

太子擡頭想看看父皇的臉色,奈何滿殿燭光全熄了,這一眼什麽也沒看著。

他無奈,低低斥了聲:“胡鬧。”

可不就是胡鬧麽,這動畫一旦傳到民間,怕是要丟盡父皇臉面。

父皇是天子,是聖人,是承天運,是天下萬萬民一茶一飯奉養出來的人皇。皇上親自點的兵,就得是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,這一場大捷,夠民間千百說書人推著聖人封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