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1章

西南。

遠在十二連城的西遼兵剛過完一個豐足的年。

他們不缺銀子,三五不時進進縣城,不買農貨,只買炭和臘肉。最早的新鮮勁過去後,什麽窯洞暖炕、什麽種菜刨地,腌白菜逮兔子的,全都無趣了起來。

這是一群嘯聚山林、落草為寇的人物,給他們一塊地,也做不來農民。只有荒草裏點堆火,坐在這煙熏火燎中喝酒吃肉才叫暢快。

山翰林山魯拙蹲了半個時辰,沒蹲下一泡像樣的屎,懷著滿腹的愁苦出了茅廁,從路邊薅了幾把看起來無毒的草葉,扔鍋裏煮水作茶。

他一邊腹誹著蠻人的銅腸鐵胃,一邊給被俘的探子們都遞了杯草梗茶。

探子們含糊道了聲謝,望著高處嘀嘀咕咕:“跟俺們老家跳大神一個樣兒……”

“真能求雨得雨,求雪得雪?”

“那不得是龍王爺轉世……”

山魯拙順著十幾個探子的視線,望向了高高的星宿四象車。

這車不是最早的那輛了,那輛車遺落在上一個營地裏,倉促逃亡時沒來得及帶走。

新車搭起來很費工夫,鋸斷了幾十根樹,打磨成長梁短柱一層層地往上壘,乍看像一座細高的哨塔。

車底下兩排軲轆能推著走,四壁上繪有蒼龍、玄武、白虎、朱雀四象神,紋飾精美,二十八星宿散落其間。

這是烏都的大法器。

能在木頭上著色的油彩都不便宜,耶律烈為這撿來的“聖子”花了大心思,看得也緊,每天放在眼皮子底下。

山魯拙交好遼兵,算盡布防,也一直沒找著能帶走小公子的好時機。

——只是小公子……

山魯拙望著車頂,目光復雜。

——什麽時候學會跳大神的?不記得葛都督家裏誰有這神通啊?

他人小,個頭矮,偏偏裝得老氣橫秋的,舉手投足都帶著點煞有其事的滑稽,站在車頂上守著幾個琉璃瓶子,一會兒舉高,一會兒放下,一會兒搖晃。

等待瓶中液體結晶的空當,烏都還要跳跳大神——那是新版的晨間廣播體操。

林間薄靄白如煙,清晨的寒霧不往上飄,而是在林梢樹頂橫著走,從地上某一個角度看,滾滾的霧像一條渡船,載著他,往仙處飄去了。

遼人體格甚偉,練的是外家功夫,大多沒學過輕功,沒攀高的本事,也就都有點恐高。

烏都在車頂上呆了多久,耶律烈眼睛就瞪了多久,時不時罵一聲:“你給老子站穩嘍!”

他的親兵在四象車下圍了一圈,都伸著胳膊敞著懷,怕烏都一個踉蹌跌下來摔折脖子。

他們把車頂上的廣播體操視為測算天時必要的儀式,烏都揣著點作弄心思,成心不告訴他們真相。

不多時,烏都觀察完了氣象瓶、氣壓風速風向儀、U型溫度計,喜笑顏開站起來,在車頂蹦了兩下。

上頭就巴掌大的四方地兒,他在上頭蹦,底下人的心都跟著翻了個筋鬥。

烏都扒在車邊喊:“父汗!今日不下雪,可以讓他們上路!”

耶律烈臉一黑:就知道他要說這個!

山翰林滿口鬼話,什麽“投遞國書”一說,耶律烈是一萬個不信,耐不住烏都動了心思,天天扒拉著他寫國書。

耶律烈不寫,由著這小子自己鬧,烏都就討了個“自己寫國書”的許可,每天抓著筆絞盡腦汁。

他不知道這封信會被送到誰的手裏,信頭寫了一排:

【盛朝的大將軍、小將軍、城防軍,或者哪個兵哥哥:

您好!

我是契丹族某某人的兒子,我叫都都。聽聞中原風景美如畫,中原的皇帝陛下熱情好客,我想帶著父親、哥哥與仆人攜誠拜訪您的國家。

請您將此信交由上官,應準我的請求。

我住在十二連城,回信請送到焦紅圪蔔村的南面城墻下,有人在那裏接應。

此致敬禮!】

劃掉,改成“祝您萬事如意”。

這封信寫的可真是艱難極了,烏都既要裝“漢字寫不熟”,央求山翰林逐字逐句翻譯;又得裝三歲小兒,不能幹凈利落地成文,得像真正的三歲小孩一樣一個詞一個詞往出蹦。

他穿來前那套公文寫作的格式還沒丟,穿來後半年了,還沒見過一本漢字書,不會措辭,不會古文造句。

烏都活了二十來年,國賽優秀論文都發了十來篇,就沒寫過這麽費事的玩意!

寫完了,耶律烈還要檢查,一切暴露名姓、暴露身份的字句,都要給他抹了,連那句“焦紅圪蔔村南面城墻”,都是烏都求了又求才留下的。

最後勾來抹去,剩下的寥寥數語已經不成文了,更像是三歲小孩胡寫亂畫。

烏都眼巴巴看著山翰林。

山翰林剛一擡手要潤筆,耶律烈橫來一眼,目光如刀剜在他手上。山翰林自覺身負大任,惜命地放下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