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

城東包圍圈漸漸收緊,民居和私宅,官兵已經一戶一戶搜過,逐步將搜查範圍縮到了圃田澤和兩岸秦樓楚館中。

這地界緊鄰河道,草木茂密,樓宇林立,河流下遊的私寮暗娼、上遊的青樓,還有緊挨著興慶宮的官妓教坊,三教九流和王孫貴族攪合在一起,裏邊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,背後都有勛戚做靠山,一向是沒人敢搜的地方。

好在這回前有京兆府的通緝令,後有太後懿旨,阻攔官差辦案者斬立決,誰也不敢攔著。

十幾個捕頭帶著人、順著河道一路搜上了中曲,將一群眠花宿柳、爛醉如泥的嫖客掀了個翻,驚得一片雞飛狗跳。

而圃田澤上最大的銷金窟,春江花月樓中,紙醉金迷一如往常。

樓下的琴聲已經彈了幾曲了,好些耐不住性子的公子哥嚷嚷著“灼灼怎麽還不下來”,鴇母左支右拙,喚了好幾個姑娘唱曲兒跳舞,勉強應付住了。

一扭頭,拉長了一張白臉,指著丫鬟叱罵:“你家姑娘呢,還不上樓去催!”

“這就去……”

丫鬟扭扭捏捏上了樓,站在房門前,飛快權衡了一下得罪鴇母和得罪主子哪個厲害,她在屋前頓住腳不動了,靜靜等著姑娘出來。

這是圃田澤上排面最大的名妓——許灼灼的雅舍,去年京城的名花會上,就是她奪了魁首,今年按例也該是她的,可惜初九那天出了事,名花會遲遲未開,這一屆的花魁還沒能選出來。

許灼灼並不急,左右她名聲斐然,也不差這一份錦繡。

她對著銅鏡描眉畫眼,一點點勾畫出彎彎的黛眉,嫣紅的唇脂。

桃李年華的女子一年變一個樣兒,今已美得動人心魄。京城許多男人都以入她幕帳為榮,鴇母卻至今沒松口,梳攏都不許的。

這屋裏多了個人,許灼灼也不慌,回身盈盈下拜:“大人。”

她雙手貼在額前,學著盛朝的禮儀,行了一個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禮。千褶的留仙裙層層疊疊,似在織毯上開出了一朵花。

真田燕返放下了戒心,年輕的臉上,露出一點與他整個人氣質不太相符的善意來。

他依稀記得這丫頭五歲時是什麽樣子,那麽小,不足他腰高。那時他也只是個少年罷了,將春喜送入新羅的時候,還是他牽著她的手,送她上船的。

他想,一個柔弱女子,輾轉三個國家,最終進入盛京,闖出這樣大的名聲來,大約是不容易的。

倭國與盛朝二百年邦交,兩邊多的是這樣的暗線樁子,隱姓埋名地活著。因妓子是賤籍,都是打小沒爹沒娘才被賣進來的,戶籍已不可考,沒人會去查賤籍人氏打哪兒出生,最適合潛藏身份。

燕返立膝坐在一張矮桌前,擡手示意許灼灼起來,開門見山道:“春喜,我無處可逃了,有沒有辦法送我出京城?”

對面的女子一口盛朝官話純熟,幾乎聽不出本國口音來。

許灼灼溫柔望著他:“大人擡舉我了,我一個弱女子,除了為您著急,替您垂淚,又有什麽辦法呢?”

燕返皺起眉:“你替我遮掩一二,只要能出得東市,我自己尋辦法離開。”

許灼灼悠悠道:“那,我將您的屍體渡出去,順著這河出了城,城外自有人接應。等將軍的屍首回了大和,也算入土為安,您說如此可好?”

“你說什麽?”燕返怔了怔,握緊了手中的刀。

那一爐熏香甜膩,燕返起初只覺得聞著膩,可坐了這一會兒,他漸漸辨不出香味了,對坐的許灼灼身影也虛渺起來。

燕返狠狠一閉眼,只覺頭暈目眩的。

他提起刀鞘將香爐揮落在地,一把攥住許灼灼的腕子,怒道:“你放了什麽!”

他手腕虛軟無力,許灼灼半個身子一掙便脫了困,唇邊笑弧美好。

“將軍記得曾經立過的誓言麽?我室町一脈,要拼死抵禦蒙古鐵蹄,推舉聖明天皇,蕩平神州,征服四海,叫八百萬的大和百姓擡起頭來,堂堂正正地活。”

“這不也是將軍您的心願麽?”

“這一次您暴露了身份,惹得盛朝皇帝震怒,還牽連了使臣大人們。您逃不出去的,只有死在這兒,春喜才能想辦法替使臣大人們遮掩過去。”

燕返眼神放空,不知是信了她的鬼話,還是迷香愈重,他漸漸握不住刀,刀鞘鏘然落地,人也仰面倒下了。

許灼灼微笑看了他一會兒,直到確認他沒有力氣了,才拔出一根金簪,點在他心口處,狠狠地戳進去。

她想了想女人被挾制掙紮時應該是什麽樣子,又往真田燕返的喉嚨口刺了兩簪。

她站在一旁,看著真田燕返軟軟掙紮了一會兒,終於不動了。

屋子裏伺候的婢女同為倭人暗樁,叫也不敢叫,瑟縮成了一個灰色的影子。

簪子三寸來長,手上不免沾了些血,許灼灼一點一點擦幹凈手指,將被抓亂的衣襟整理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