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

華瓊擡手拂過繡簾,解開了簾上的兩枚暗扣,一大塊簾子垂落,華瓊又掛起了一面極輕透的白紗,樣子像一扇窄窗,透過這紗,就能看到船艙裏的情形。

坐下不過半盞茶,那客人就來了。

昨兒冒火地等了一宿,那客人今日仍來得這麽早,與華瓊前後腳的工夫,明顯還是東西急著脫手。

這是個矮胖身材的男人,戴了一個沿兒深的黑鬥笠,擋著上半張臉,匆匆上了船。

兩邊談個買賣,買主躲簾子後邊,賣家連臉都不敢露全——唐荼荼剛展開沒多久的眉頭又皺緊了,滿腦子都是“作奸犯科”四個大字。

她盯著那客人從頭到腳瞧了個仔細。

那人手裏提著個一尺見方的木匣子,匣子上掛著兩把小鎖;他右手還兜著一只玉瓶,藏在寬敞的袖幅裏,從袖裏把那只玉瓶撈出來,動作頗有些狼狽。

再看人,穿著身挺貴氣的青綢圓領袍,衣裳極合身,露在外邊的手指豐腴白凈,是個體面人。

這人腔調比尋常男人要尖細,聽起來刺耳朵,陰陽怪氣地諷道:“哼,叫我好等,你家好大的架子!”

傅九兩仿佛沒聽著,笑著給他奉了杯茶:“不急,您坐下喝杯茶,我慢慢看。”

那客人根本坐不住,站在艙門旁張望了一圈,頤指氣使道:“這處船擠著船,左右全是耳朵,如何能談事兒?還不換個地方!”

“好好,聽您的。”傅九兩好脾氣地交待船家,劃槳的漢子就將船駛向了河流上遊更僻靜之處。

那邊是北曲,客人少,畫舫也少了許多,河上清淩淩的,只有一片月光。

賣個東西都鬼鬼祟祟的。趁著那人還在船舷上沒進來,唐荼荼以氣音問華瓊:“這是個賊?!”

“不是賊。”華瓊搖搖頭,眯著眼想了想,斷言道:“是個太監。”

她眼力比唐荼荼好得多,唐荼荼幾乎沒有懷疑。她不問為什麽,先自己順著華瓊的判斷想,倒也覺得有點像太監——面白無須,收肩躬身走路,姿態小氣,傲氣卻足。

而真正判斷出來的原因,華瓊沒給她講:尋常男人走路,雙腿是大撇開的,走起路來大馬金刀;太監走路卻是小步,習慣夾腿。

這個理由不太體面,華瓊略過沒說,只提點了句:“他穿著官靴。”

唐荼荼不認得什麽是官靴,掃了一眼那客人的鞋子,記住了這個樣式。又沿著這個思路飛快往下想:開化坊裏的客人……開化坊裏,誰家能有太監呢?

中城十二坊裏住著的無一不是官家。像唐府所在的安業坊,宅院小,一條巷子裏能住七八戶;可北頭臨皇宮近的那幾座坊裏,一座宅子能占半條街,裏頭住著的是誰,附近人家全都清清楚楚的。

唐荼荼心想,家裏養著太監的……是燕王府麽?

那木匣子上著鎖,傅九兩捧起來湊到耳邊晃了晃,掂了掂重量,同時極隱晦地在匣底掃了一眼,便放下不再碰了。

傅九兩只拿起那只臂長的玉瓶,對著燭光細看,著迷似的自言自語。

“纏枝紋,雙耳……這紋路靈動,刀工得是大家手筆……水頭足,透的光真是漂亮……”

他一拿起珍奇寶貝來,身上氣質立馬不一樣了,儼然是個細致入微的行家,剛才跟唐荼荼問好時顯露出的那股子痞氣也沒了,妥妥一個雅人。

傅九兩又側耳閉眼,輕輕敲那玉瓶肚,仔細聽瓶中的響聲,含笑道:“掏膛勻稱,是個好瓶兒。”

“沒見過點東西!”那太監輕蔑地哼了聲,好似對他這樣的仔細檢查不太滿意。

傅九兩仿佛沒聽著,穩穩當當放下那瓶,又指著匣子問:“您這匣子還是不讓開麽,悶包兒賣?還是昨兒咱們定下的一千五百兩?”

那太監遲疑片刻,重重哼道:“一千五,一個子兒不能少!我今夜就要賣,你家不行我立馬換去別家!”

傅九兩聽罷,點了頭,提聲問:“掌櫃夫人聽清楚了沒?悶包兒,一千五。”

唐荼荼立馬扭頭看她娘。

華瓊沒作聲,輕輕擊了三下掌。

她們坐在繡簾後邊,還蒙著道紗窗,一點沒遮掩,兩人的身影都會影影綽綽映在紗上,但凡是個長眼睛的,都該猜到這後邊坐著人。

那太監不知道是粗心,還是緊張得過了頭,進來坐下這麽會兒工夫了,竟然沒注意到這後頭有人。

直到華瓊擊掌,他才悚然一驚:“誰!”

傅九兩半真半假道:“是我家掌櫃夫人,掌櫃的今兒有事過不來。客人放心,我家夫人也能拿得下主意。”

唐荼荼又狐疑看她娘,進門時,傅九兩喊她還是掌櫃,這會兒怎麽喊掌櫃夫人了——哥哥不是說娘沒再嫁人麽?

對上她視線,華瓊搖了搖頭,也提了聲量,嗓子掐得嬌細:“客人莫怪!我有家有室,為了避嫌,只好坐在簾後頭,但收貨的心是誠的,這東西我家收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