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“聽聞卿家的媳婦有了。”

婦人佝僂著腰,褲管擼到膝蓋,雙腳和稻苗一並插在泥裏,泡在水中。她停下來擦把汗的功夫,有意無意說起的這樣一句話。

另幾個農婦臉對著土地,“難怪沒見她出來做事。”

“明眼人都知道不是她丈夫的。”

一位稍微年輕點的媳婦兒聞言訝異,循著聲音一眼瞪了回去。“蘇姊姊是很好的女人,胡說八道什麽。”

“卿秀才體弱多病,你嬸瞅著他長大的。大夫來瞧過,他那活兒不行,這輩子就是無兒無女的命。”

她們黝黑的臉色上,浮現出一絲笑意。生活窮苦,最苦的大抵是女人。苦得久了,深覺諸事無聊。現如今見了好山好水不笑,見了好人好事不笑,反倒一見到人家裏頭雞飛狗跳,橫生事端,就莫名地襯出自己窮日子中的一點點好來,於是高興。

人但凡有這一點點好,再雞毛遍地的日子,竟也顯得沒那麽不幸。便可以湊合過下去。

村口的流言蜚語從這個茅草屋竄到另個茅草屋,最終在一座明顯高貴不少的磚房前風浪止息。

卿生扶起娘子。他的目光緊盯到她一天天隆起的腹部,恐她磕到桌角。

縱然年紀不輕了,她的身子骨也如柳條纖細,文文弱弱,與尋常村婦的霸蠻粗壯全然不同。只是近來懷孕臃腫了些,顯得豐腴白嫩,仍不減美貌。

她人生得靈秀,那雙手也是一樣。上下翻飛間,能在一面綢子上繡出遊魚走獸,連眼珠子都栩栩如生。靠這個能換出一棟小磚房的銀兩。

這樣鶴立雞群的女人,本不該生長在這片土地。她像是深閨的小姐,將來要嫁給貴人的那種金枝玉葉。

可她只嫁給了一般的秀才。一般的家世,一般的清貧,書也讀得一般。唯獨不一般的是,他清清秀秀,比尋常男子更生得一副溫柔心腸。

卿秀才這輩子確實是無兒無女的命,自打第一次光屁股在河裏洗澡被人瞧見,全村人都知道這個事情。

洗澡是笑談,聽到他成親則更是笑談,可第二日新過門的漂亮媳婦一拋頭一露面,人人都像啞了一樣。

待過了幾年,再聽說他的娘子有喜,這笑聲又卷土重來,就著風言風語更竄高一層。

卿秀才從小被嘲到大,他習慣了。娘子不是那種人,他心裏清楚。習慣歸習慣,清楚歸清楚,到底是烏鴉嘰嘰喳喳叫得晦氣,所以蘇婉養胎期間,他放下了學堂的工作,只在家陪她,閉門不出。

蘇婉是高興的,雖然在流言蜚語裏名聲已然十分不堪。但她相信這是上天的旨意,這孩子也定是一個福星轉世。

卿秀才原也是這麽想的。

可惜那個女娃呱呱落地時,就這樣帶走了他此生唯一的福氣。

那天,她的娘親用一天一夜流盡了血,聽到哭聲才斷了氣。卿秀才用白布包著這個溫熱的小小的生命,用白布包著逐漸冷卻的娘子,他獨自怔然,分明是新生,卻落得一家縞素。

那天杜甫的詩正讀到最後一篇:岸風翻夕浪,舟雪灑寒燈。

卿舟雪。

這孩子生得淒清,名兒也取得帶著絲絲冷意。父女兩人,從此便在這寂靜的墻中相依為命。一個慢慢變老,一個悠悠長大。靠著學堂收的幾個錢,日子過得不富有,卻也不是很拮據。

只是幾年以後,某個平平無奇的早上,一樁事打破了這樣的平靜。

“野種!”

村口的王家小子向來囂張,聽聞這家丫頭的娘親是偷漢子了才生的她,心下鄙夷,情不自禁地起來想欺負捉弄人的心思。

他爬上圍墻拿泥巴塊砸某個在家裏念書的小姑娘。卿舟雪偏了腦袋,沒砸中。墻頭瓦滑,她一眼掃過去,只聽到噼裏啪啦一聲,王家小兒直挺挺地從墻上摔了下來,瓦片剛好紮進了腦門心,抽搐一二,再沒了生氣。

卿舟雪繞出去,看他身下一攤血,直蹙眉,一時不知怎麽辦。好巧不巧爹爹結課歸來,一見這陣仗,大驚,嚇得手中課本書卷掉了一地。

“這,這是如何?”

“他自己摔的,腳踩滑了。”

事後王家找上門來,罵罵咧咧,哭爹喊娘,鬧得一整村都知道了這事。雖然調查清楚原委,卿家並無過錯,也還是出了幾碎銀息災。

後來這件災禍被人歸功於巧合,也漸漸淡了。但卿舟雪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,隱約察覺到了些不對勁的。

她隨著秀才出門趕集,切肉的屠夫偏生手滑刀子一飛,直直沖著卿舟雪來。她的瞳孔一縮,那白刀子卻沒插入她稚嫩的身軀,反而掉下來砍到了別人的腳。

她隨著秀才去學堂教書,還沒識幾個字兒,房梁便轟隆隆塌下來,所幸只砸到了幾個桌子板凳,嚇到了幾個小兒的心臟。後查明是生了白螞蟻,貌似也不關她什麽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