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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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她什麽都知道。

喻嬋抿著唇將心底的驚訝消解,所以,那天在酒吧,她主動上來打招呼,並不是一時興起。

“戚小姐說笑了,我只是個平凡的打工人,不認識什麽程總。”

見喻嬋這麽態度鮮明地和程堰劃清界限,戚心語失笑,她摘下掛在胸口的墨鏡重新戴好,扶著方向盤平穩地駛出小區:“我看過喻小姐的畢業論文,‘Intimate relationships&Hidden abuse(親密關系和隱性虐待)’,受益匪淺。如果連你這麽優秀的心理學專家都是‘平凡打工人’,那我們這些真正的平凡人,豈不是要沒有活路了。”

連畢業論文選題都知道,所以那晚說她聽過自己的講座,原來是真的?

喻嬋驚訝著向戚心語的方向掃了一眼。

她的腕骨很白,被車窗外濺進來的光影修飾出精致的底色。

美得像盞精致的玉器。

——如果忽略她腕表下那一圈隱隱約約的傷疤的話。

窗外的天空被沉重的霧氣氤透,像張打濕的宣紙又白又皺。陽光細碎地滾落在地上,一筆一筆地描摹著路兩側的枯枝殘椏。

戚心語車裏的暖氣很足,一邊的車載廣播湧動著音符,不斷向外送著幾束低緩而灰白的樂聲。

催眠效果極佳,很容易就能讓人昏昏欲睡。

喻嬋卻絲毫困意都沒有,那樣的傷疤是怎麽形成的,她再熟悉不過。

在她的日常工作裏,見過不少帶著類似傷疤來找她求助的來訪,他們憔悴,蒼白,像塊碎玻璃拼湊成的外殼。

只需要來自外界的力輕輕一觸碰,就會無聲地碎裂在不為人知的地方。

在當時當刻,心理咨詢師,幾乎是他們唯一能緊握住的希望,或者說,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。

而這些期待和壓力,也組成了喻嬋現階段最大的焦慮來源。她在這行做得越久,越明白個人力量的有限。

心理咨詢師也好,精神科醫生也好。

大家都是普通人,救不了所有人。

但職業習慣還是改不了,喻嬋的神經下意識緊繃,眼前正在開車的女人,妝容精致,儀態優雅,畢業於美國的頂尖藤校,出任公司高管,才情氣質家世能力,樣樣都是萬裏挑一。

怎麽看都和“自殘”這兩個字扯不上關系。

她怎麽會……

前方是紅綠燈路口,信號燈在她們即將壓線的前一刻,跳動成醒目的紅。

車子熄火,正前方的人群熙攘著在斑馬線上流動,偶爾有少年人臉上掛著從雲端銜取的蓬勃朝氣,停在路邊的早餐小攤邊,悠悠油煙裏,點餐聲和老板的叫賣聲碰撞在一處,最後融化在水和油的烹炙交鋒裏。

人間煙火氣在這一刻,被刻畫地鮮明生動。

戚心語的聲音響起時,蓋過了窗外的所有喧囂。

她的手臂支在方向盤上,撐著下巴看向喻嬋,眼裏盡是探究:“可以問個問題嗎?”

喻嬋點點頭,她正好也有要和戚心語聊聊的打算。

“喻小姐當初,為什麽會選Hidden abuse作為自己的選題呢?”

Hidden abuse(隱性虐待)。

喻嬋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時,還在讀研一。彼時,她已經通過了本科250h的心理咨詢實踐,又通過裴植導師的介紹,成功拿到了頂尖心理咨詢工作室的實習資格。無論是實習時長,還是實習經歷,都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。

某天上午,正在圖書館準備期中考試的她,收到了鄰居發來的訃告。

房東太太,一位很和藹溫柔的女士,在公寓樓的浴室裏,自殺了。

坐在電腦前的喻嬋愣住半晌,早上她抱著電腦出門之前,還和房東太太打了個照面。對方溫和地笑著,提醒她今天會下雨,記得帶傘。還幫她把大衣腰帶系成了個蝴蝶結。

這才過了三個小時。

僅僅三個小時而已。

原本活生生的有溫度的人,就沒了。

那是喻嬋第一次這麽直接地面對朋友的死亡。

她無數次地問自己,如果那天早上能和房東太太多聊一會兒,能看出她隱藏在微笑下的異常,那麽事情的發展會不會不一樣。

她自詡是個有點兒經驗的心理咨詢師,實踐時長是同學中的佼佼,可在朋友生命的最後一刻,卻什麽都做不了,連最基本的端倪,都沒發現。

那件事對喻嬋的打擊很大,她陷入到無盡的自我懷疑裏,質疑自己的專業能力,懊悔當初的渾然不覺,差一點兒,就選擇了退學。

直到……

房東太太的丈夫哈利被逮捕。

她才知道,表面上看起來心靈手巧,把家裏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房東太太,實際上一直都在被自己的丈夫精神控制。

警方指控他精神虐待和教唆自殺,如果罪名成立,他就要面臨20年以上的□□。

在他被宣判的那個下午,喻嬋向導師發送了確定畢業論文選題的郵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