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

李宣凜一直懸著的心, 這刻終於放下了,自己沒有辜負恩師,病榻前發誓要為大將軍洗清冤屈的許諾,今日也實現了。

酸楚哽住了喉頭, 他退後兩步, 重重跪拜下去,過了良久才顫聲道:“官家聖明燭照, 臣叩謝官家。”

官家垂眼看著他, 說:“起來吧, 這本就是朕欠著易大將軍的。這些年, 著實是委屈易公家小了,易家小娘子往後可以自行婚配,不過朕知道,如今這樣現狀,對她很是不利, 你不必擔心, 朕自會成全她的體面。”

李宣凜復又叩首, 這才站起身來, 叉手道:“臣愚鈍,雖沒有經緯之才, 對官家卻是赤膽忠心,蒼天可鑒。日後必定潛心輔佐太子, 以報官家知遇之恩。”

官家點了點頭, “過兩日, 冊立太子的詔書就要頒布了, 這是壓在朕心頭的巨石, 早日放下, 或者朕的身子也會好起來的。再者,上京內外兵力經過這次震動,著實是漏洞百出,上四軍那幫人吃著朕的俸祿,竟想撬動朕的根基,可見整頓刻不容緩,再耗下去,上四軍就要爛透了。朕先前與你說過,安西四鎮目下有人暫管,你可遙領大都護,特進金吾大將軍。京畿道及幽州一線的軍務和布防,就全交托給你了,你是穩當人,你辦事,朕才放心。”

李宣凜道是,“臣領命之後即刻重整軍紀,一定還官家一個太平的京畿。”

官家說了半日,似乎有些疲乏了,撫著圈椅的扶手嘆息:“朕的父輩也曾有過動蕩,當初先帝堂兄弟三人爭奪皇位,若不是三叔毒殺了長兄,也輪不著朕來承繼這江山。先帝勵精圖治,社稷穩固,朕也想效法先帝平衡天下,卻沒想到今日舊事重演,朕很羞愧,無顏面見列祖列宗。朕心裏確實怨恨二哥,但過後也自省,是不是自己過於想當然了,才逼得他這樣。他一直因先皇後,對朕頗有微詞,但夫妻之間的事哪裏說得清楚。就算到了今日,朕也不明白為什麽與先皇後漸行漸遠,如今連她的兒子也沒能保住,讓他年輕輕的……就……”

官家說到動情處泫然欲泣,他也有自己的無奈,但他先是皇帝,後才是丈夫和父親,縱是性格裏有執拗和倨傲的成分,晚景也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
李宣凜不知怎麽勸解他,到最後也只說出一句“人各有命”來。

官家看看這年輕的王公,勉強牽了下唇角,“你還不曾娶親,也沒有生子,哪裏懂得朕的傷痛。不過朕希望你永遠不知道,你應當有段美滿的姻緣,生兩個聰明懂事的孩子,安安穩穩,平平順順地度過一生,不要像朕一樣。”

現在的官家,不是運籌帷幄的帝王,是個年長的過來人。李宣凜從他臉上窺出了歲月的滄桑,即便是立於山巔之上,也照樣有他的情非得已。

後來又陪官家說了幾句家常,方從禁中退出來,站在護城河邊向東眺望,能看見東側的熱鬧街,和界身南巷隱隱的燈火。

天色晚了,想過去看她,又怕不合適。還是待明日吧,如果明日有空的話。

回到衙門又交代了軍務,四直都虞侯斬了三個,如今位置空出來了,須得擇賢能者任之。

趙燈原道:“這些事可以慢慢辦,上將軍且回去歇一歇吧,這裏有我們兄弟守著,出不了亂子的。”

他聽了,緊繃的肩背終於松懈下來,擱下手裏的狼毫,合上了諸班直名冊。

從十字街往東,經過鬼市子,本以為這鬼市今夜會閉市,畢竟剛出了這麽大的事,人心還惶惶,可他完全料錯了。這鬼事依舊開得很熱鬧,賣衣裳的、賣竹席的、賣諸色雜貨的,應有盡有。死了一個皇子,對老百姓來說無關痛癢,日子還是照過,錢也還得照賺。

他從一片叫賣聲中走過,穿越人海,仿佛重新還陽。行至沁園前,正要舉步進門,張太美從門裏趕出來,壓嗓叫了聲公子,示意他看斜對面停在暗處的馬車。他這才發現車前站著一個身影,細看竟是般般,張太美在一旁解釋:“並非小人不請小娘子入內,是小娘子不答應,偏說要在外面等公子回來。公子你瞧……”

明妝從陰影下走出來,一直走到他面前,仰著臉道:“我看見李判就放心了,先前總擔心有人為難你,官家會遷怒你。”

小女孩,沒有通天的手眼能夠觸及朝政大事,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。李宣凜感念她的情義,淡淡浮起一個笑道:“小娘子可以先入府,讓她們奉了茶,慢慢等。”邊說邊朝內比了比手,“進去吧,我知道你有話要問我。”

明妝跟著他進了廳房,這回不等他吩咐,就讓午盞在門廊上候著,自己壓聲追問:“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儀王死了,你卻毫發無傷,可是事先向官家告發了他,算是戴罪立功了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