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

探身看, 燈影幢幢下,見兩個隨行官攙扶著酒醉的人進來,七鬥在前引路,比劃著說:“這裏……這裏……”

李宣凜的個子很高, 兩條腿也尤其長, 伴著蒜,邁不開步子的時候, 簡直覺得兩位隨行官挪步也艱難。

明妝從邊上走出來, 問七鬥:“李判怎麽醉成這樣, 遇上高興的事了?”

七鬥正要開口說話, 那個垂著腦袋的人擡起頭來,勉力應了句:“我沒醉……哪裏有什麽高興的事……”

可是看他的臉,顴骨上隱隱有紅暈,在玉色襕袍的襯托下,莫名顯出一種少年般溫軟靈秀的況味。

沒有高興的事, 難道是借酒澆愁?思及此, 明妝忙朝正屋指了指, “快把人摻進去, 七鬥鋪好床,別讓他凍著。”

七鬥應了聲是, 發足先跑進去安排,明妝這才發現他帶來的人裏沒有一個女使, 果真軍營中呆慣了, 不食人間煙火, 於是轉頭吩咐午盞:“明日點兩個機靈的, 派到跨院來伺候。”

安排歸安排, 目下還是需要有人照顧的, 自己不能幹看著不管,便跟著腳蹤進了跨院。

小小的院子,對他來說有點寒酸,明妝心裏老大的不好意思,因為自己的緣故,他沒法住進園子裏來,這回喝醉了,無論如何得趁機表表關心。

兩個隨行官將人安置在了榻上,七鬥替他脫了皂靴,回身問:“公子渴嗎?要喝茶嗎?”

他一手蓋住眼睛,一手無力地揮動了下,“出去。”

他向來說一不二,就算半醉,身邊的人也不敢不聽令。七鬥沒辦法,求助式地看看明妝,明妝立刻大包大攬應承下來,“不要緊,有我。”

七鬥感激不已,連連呵腰說:“多謝小娘子。小人就在外面廊子上,有什麽事,小娘子只管招呼小人。”說著從內室退了出去。

明妝站在腳踏前,看那人仰身躺在榻上,好奇怪,忽然生出了許多陌生感。

油蠟點在案上,離這裏有一段距離,因此人面杳杳看不真切,只有廊上的燈籠透過窗紙,灑下一點朦朧的光。

要照顧一個酒醉的人,怎麽照顧毫無章法。明妝想了想吩咐午盞:“到廚上,讓錦娘煎一碗二陳湯來。”又對煎雪道,“打一盆溫水,給李判擦洗擦洗,去去酒氣。”

兩個女使得了令,忙各自承辦去了,明妝彎下腰,輕聲問:“李判,你是醒著,還是睡著了?”

然後蓋在眼上的小臂慢慢挪開了,那雙眸中霧靄沉沉,無言地望了望她。

“是哪個貴人邀你喝酒嗎,做什麽喝成這樣?”她蹲在他面前問,“你想不想吐?我拿個盆給你,好嗎?”

然而看著眼前這張臉,哪個會想吐呢,他搖頭說:“我沒醉,不過多喝了兩口,回來的路上吹了冷風,已經清醒了。”

至於哪個貴人邀了他,其實並不是多要緊的人,不過是以前舊相識,從青州入上京辦事,相約在楊樓敘舊罷了。

可不知怎麽回事,今晚的酒好像特別殺恨,他的酒量不算太好,三兩下就有些糊塗起來。但這絕無僅有的一回醉酒——也算不得醉酒,可能算微醺吧,倒讓他有了截然不同的一種體驗。心裏的困頓、公務的重壓,包括肩上擔負的責任,一瞬間都不重要了。不要這樣一板一眼毫無破綻,也不要人前體面無可挑剔,卸下一切,才勉強能夠喘上一口氣。

側過頭看,年輕的面孔就在不遠,忽然想起剛升作判官那年,有一回他病了,十歲的明妝也曾這樣蹲在他榻前,懷裏抱著她的撲滿①。那撲滿是一只好大的肥豬,鼻孔圓圓懟在她臉頰上,她小聲問:“李判,你為什麽不找大夫看病?是因為沒錢嗎?沒錢不要緊,我有,你聽……”說著大力地搖撼了兩下,裏面銅錢啷啷作響,十分豪邁地說,“我有好多呢,砸了它,就能給你請大夫了。”

年幼的她不知道,他在捍衛軍士的尊嚴,小病小災,挺一挺就過去了。結果最後因為她的堅持,一場傷風鬧得人盡皆知,現在回想起來,依舊覺得很好笑。

咽下了往事,他溫聲問她,“今日禁中來提親了?”

明妝“嗯”了聲,“聖人托宰相娘子登門,結果宰相娘子被我祖母得罪跑了。”

原本應當氣憤於易老夫人的荒唐,但他卻浮起了笑意,喃喃說:“很好。”

明妝不明白,納罕道:“好什麽,宰相娘子都被我祖母氣壞了。”

他的唇微微翕動了下,想說什麽,終究還是沉默了。

他就是這樣,考慮得太多,一句話都要掂量再三,即便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,也依舊審慎克制,從不輕狂。明妝問:“你可是有什麽話要叮囑我?想說什麽就說吧,我一定聽你的。”

可是真的會聽嗎?他那雙眼睛在幽暗處灼灼盯著她,她背著光,眉眼模糊,但輪廓清晰。他看見她鬢角稚嫩的絨發,纖細柔軟,孩子一樣。明明她還小,過完年才十六歲,十六歲,為什麽要這樣急著與人定親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