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
從馬軍衙街入宜秋門, 是到達內城最短的一條捷徑,路程雖減半,但外城的道路全不如內城,坐在馬車內一路顛簸, 顛得人心浮氣躁。

不知是不是因為立了春的緣故, 朔風猶在,但吹不進風的地方, 開始偷偷滋生出暖意來, 身上的鬥篷披不住了, 領下泛起陣陣熱浪, 他擡手解開了赤金的領扣,隨手扯下鬥篷扔到一旁,也許是因為狹窄的空間伸展不開手腳,人呆坐在這裏,坐久了能聽見骨骼艱澀地扭動, 發出”咯吱“的聲響。

心下覺得好笑, 以前風餐露宿, 回到上京後居然開始乘坐馬車, 果真上京是個適合溫養的好地方。又行一程,顛簸散了, 想必已經進了宜秋門,他忽然開始認同明妝的提議, 確實應該在內城買個宅子安頓下來, 這樣就不必每次長途跋涉, 往返於內城和外城之間了。

馬鞭偶爾敲打一下車轅, 車外人聲喧雜起來, 駕車的七鬥向內傳話, “公子,遇上燕國公了,公子可要打聲招呼?”

他沒有應,上京遍地王侯將相,遇上總少不得一陣寒暄,但今日有點乏累,也調動不起情緒應付,因此錯身而過就當沒看見,怠慢就怠慢了。

仰起頭,靠在車圍子上,眼底余光瞥見門旁掛著的一柄劍,那劍的劍鞘上有一截煆造精美的裝飾,虬曲的饕餮紋路打磨得光亮,每一處扭轉都是一個小小的鏡面,鏡面裏倒映出他的臉,擰著眉頭,滿臉不耐煩……他怔了下,這樣的表情從十三歲起就不曾有過了,在家時候要學會隱忍,到了軍中更要奮發向上,哪有時間用來耍小性子。

失笑,這是怎麽了!他擡手揉了揉眉心,把那幾道褶皺熨平了,有困頓也好,不遂心意也好,都留在了馬車裏。

車輦終於停穩了,外面的小廝將腳凳放置妥當,然後上前打起簾子,朗聲道:“公子,到了。”

他舒了口氣,起身下車,腳下剛站穩,衙門內就有人跑出來回稟,“禁中派遣黃門來傳話,說官家召見公爺,請公爺速入禁中一趟。”

又是額外的差事,還不能輕慢,他頷首應了,入內換了身公服,便隨前來傳話的黃門進了左掖門。

從左掖門一路往北,崇政殿在內廷右路,平時作官家理政、接見臣僚之用,不那麽正式,多了幾分家常的氣氛。禦前的小黃門在宮門上候著,見人來了忙上前行禮,細聲說:“官家等候公爺多時了,公爺請隨小人入內。”

小黃門蝦著腰,把人送進了殿門,南窗下,官家正站在窗前看盆栽中的一株石榴,錯落卷起的竹簾下,照進一片淡淡的日光,挺過了一冬的觀賞石榴置身那片光瀑中,已經沒了生氣,焦紅的一團掛在枝頭,表皮幹癟,隱約透出腐朽的氣息來……官家看了半晌終於直起身,負著手走開了。

李宣凜肅容向上行禮,“拜見官家。”

官家擡擡手指讓免禮,玉色袖籠中隱現赤紅的襯袖,愈發襯得指尖沒有血色。

彌光上前攙扶官家坐下,官家又指指一旁的官帽椅,對李宣凜道:“你也坐吧!今日叫你來,是為豫章郡王的事,內衙查出來的種種,朕已知悉了,之所以遲遲不下決斷,是因為朕下不了決斷。”

官家說這話的時候,一直半垂著眼,一場重病消耗了他許多精力,也許是因為身體不好,也許是因為逐漸上了年紀,深謀遠慮的君王,徹底變成了優柔寡斷的老父親。

李宣凜謝恩落了座,但這件事暫且不便議論,便道:“官家知道,臣只是征戰外埠的武將,若說上陣殺敵,臣尚且有幾分本事,但對處置朝中事務,尤其這樣的案子,實在一竅不通。那日是恰好,登樓觀燈時臣在官家身旁,臣協助儀王殿下是遵官家的令,但這案子由頭至尾,臣不過是旁聽罷了,不敢妄斷。”

他是個有內秀的人,不似一般武將莽撞,口無遮攔,深知關乎皇嗣非同小可,因此等閑不肯開口。

官家捶著膝頭,長嘆了口氣,“你呀,過分審慎了,朕既然把籌備控鶴司的要職交給了你,你就應當明白朕的意思。如今朝堂上,文官是中流砥柱,那些諫言奏疏和國家大義,鬧得朕頭疼,朕需要一個能辦實事的人,你在朕心中是不二人選。”

李宣凜在坐上微呵了呵腰,聽罷官家的一番話,並沒有太多觸動,不過拿余光掃了彌光一眼,看見那張臉上沉靜無波,只是淺淺一低眉,連眼角的皺紋裏都裝滿了算計。

官家還沉浸在自己的兩難裏,緩聲道:“大哥的為人,朕很知道,他是朕的長子,生母雖然出身低微,但朕一直很疼愛他,五歲之前,他是養在福寧殿的,後來開了蒙,送進資善堂讀書,雖說父子相處少了,但以他素日的品行……不至於做出逼、奸宮人、窺伺禦前的事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