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2章 安心

皇帝注視景瀾許久,才道:“顧凜,朕依稀記得此人。昔日你母親在宜平山守陵之時,朕私下去探望,曾偶遇過他幾次,同下過數回棋。他倒是人如其名,頗有古時君子仁士之風。”

“如此說來,你那位師姐既是前朝遺族,又是顧凜之女。”皇帝揉了揉眉心,重重嘆了口氣,“你還有什麽未盡之言,不妨都說了罷。都這時候了,就算你告訴朕她是先帝遺腹子,是朕的親妹,朕都不會覺得奇怪了。”

景瀾不知想起了什麽,臉色微變道:“坊間也不知哪裏來的傳言,稱雲和公主雖下嫁靖海侯,卻仍與顧凊私下有所來往。她上回還問,說我二人難不成是堂親姐妹?!……舅父這等話還是少說為妙,若是她聽見當了真,那我要怎麽辦?”

皇帝不覺浮起微笑,幸災樂禍看了外甥女一眼,撫掌笑道:“還能怎麽辦?要真是如此,怕你得叫她一聲皇姨了,哈哈哈哈!”

他在景瀾的瞪視下收了笑,擡手點了點她:“還未與你算賬,你倒是先將了朕一軍!你先前不願承爵,卻另起由頭,突然要朕為天師府翻案,想必也是為了這人吧?”

景瀾沉默片刻才開口:“是為了她,但也不全然是為她一人。”

她俯身再拜,道:“我年幼時,母親曾帶我訪遍諸道,那時我尚不知她此舉何意,只知我一無病痛二無災禍,為何卻要遠避人世,隱居山中?有日她與我說,這世上無論是權勢滔天之輩,還是貧賤微寒之人,雖生不能自定,但死卻都能由得自己做主。而你與旁人不同,從你出生落地伊始,你的命便由不得自己掌控,你的生死,也不能自行而定。”

皇帝目光中帶了幾分憐憫:“阿姐迎朕入宮後,曾與朕說起過,她嫁與靖海侯,不過是先帝的一步棋。”

景瀾環顧這輝煌大殿,耳畔似乎響起那道溫柔的女聲,失神之際,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初入宮廷時的那日。

“記牢了,你的命不歸你,也不歸你的父母,這便去罷。”

年幼的她在高大的殿門前駐足,回頭望了眼台階下的女人。她語聲和緩,秀美的面容平靜一如往常,但眼中卻充滿了絕望。這一幕深深印在景瀾腦海中,許多年後依然清晰如舊。

這時一旁宮人低聲催促:“該進去了。”

景瀾踏入殿中,在宮人的指引下穿過道道門,來到宮殿深處。

跪在墊上,行完禮後,她聽見玉珠簾微動,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:“這就是雲和與靖海侯之女?不知不覺都這麽大了,走近來讓朕看看。”

她被宮人攙起,依言走到珠簾前。珠簾晃動,探出一只如枯枝般的手,手背上點點斑痕淤跡,從那垂落的衣袖中散發出一股腐朽難言的腥氣。那人淡淡道:“不像你爹,倒與你娘生得有六七分相近。”

他又問了些日常瑣事,景瀾一一答了,末了那人說:“把手伸來。”

她無故有些恐懼,遲疑著不知該不該照做。珠簾後那人厲聲道:“伸手!”

景瀾惶恐之下向後退去,那人卻一把撩開珠簾,拽住她的手腕用力拖了進去。景瀾看到他的臉,衰敗將老的面容上籠著一層青灰,眼珠混濁泛黃,縱然是華服玉冠,也難掩蓋住那份死氣。他拉下她左手的袖子,看見她手臂上深色的胎記,滿意地笑了笑:“不錯,正是這道印,與你爹的一樣。”

說完他隨手將景瀾推出珠簾,景瀾一腳踏空跌坐在地,驚懼難當捂著手臂,驀然想起之前母親所言,隱約明白了什麽,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搖晃的珠簾,聽見那人低聲道:“很好,這樣很好……”

景瀾思緒混亂,張口想問什麽,那人卻道:“將她帶下去,把法師請來,就說可以作法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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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欲言又止,最後說道:“而靖海侯,原來竟是”

“玄質。”景瀾回過神,擡手看向手腕,腕上銀鏈一閃,她漠然道:“此生生在此生先,何事從玄不復玄。靖海侯從立朝之初,就是皇帝的玄質,祭以秘咒相連氣運,分其災劫傷病。因身負法印之故,能被困在城中不得離開。當年先帝患病後,我父親身體便每況愈下,人人都說他是沉迷酒樂被掏空了底子,但我母親心知肚明,他是先帝的玄質,自然一衰俱衰。”

景瀾道:“如先帝那樣的人,怎麽甘心就此老去?他早就做好了準備,一邊派人在民間搜羅延壽的秘方,一邊又將親生女兒嫁給靖海侯。玄質就像咒人,都是施法之人的替身,再多也不會嫌多。只是先帝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能分擔傷病苦痛的人,他想要的,還需是一個身負靈力,能分擔法術損傷的修行之人。我母親與他血脈相近,又難得能修習法術,她若與靖海侯成婚,生下的孩子便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。是以她說,我的命從不在自己手中,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