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 虛妄

船隨水流漫無目的漂著,從兩山傾斜的縫隙間穿過,縫隙中只有一線明光。水面的影子輪廓稍有模糊,洛元秋擡頭望向那一線天中落下的點點光亮,猶有深陷幻夢未醒之感,喃喃道:“你……就是我?”

“怎麽,這很奇怪嗎?”

船出了縫隙,天空卻愈發明亮,未散的流雲晚霞鋪陳在天中,色彩份外明艷。金輝遍灑雪山,雪如溶金般閃爍著微光。

傍晚的湖上倒映著漫天雲彩,小船行至此處,船頭的影子如坐在晚霞金風之上,望著滿湖如夢如幻的雲光山影,伸手輕輕撥了撥水面。

“人世不過千載,如何能知曉萬年之事?”影子說道,“如我如你,不過是光陰中的一粒塵埃,與這浩瀚天地相比,又是何等渺小。而所失所得,也只是片刻間的事罷了。”

洛元秋思索片刻,道:“我覺得你我不大像。比方說這種話我一向只在心中想想,從不會說出來,你不覺得這話說出來很奇怪嗎?”

影子道:“人心中若有江海,豈是言語能止住的?上善若水,順勢而為”

“不對,明明是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居善地,心善淵,與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動善時。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”

影子:“……”

洛元秋認真說道:“這我五歲就會背了,既然你說你是我,那你又怎麽會記錯呢?”

影子頓了頓,收回手道:“與自己爭辯很有意思?”

小船悠然從此處水面行過,漂向遠方。洛元秋深感莫名,道:“這也能算是爭辯?”

影子袖手而坐,一動不動,在漾起的水波中不斷搖晃。

它這是在生氣?洛元秋察言觀色,但影子面目模糊,一時也看不出喜怒,她只得托腮坐在船裏,問道:“這船到底要去哪裏?”

潮水溫柔地拍打岸邊,一波接一波,洛元秋在水聲中止不住低頭又擡起,眼皮合攏又勉力睜開,昏昏欲睡。

過了許久,影子才動了動,說道:“陰山就如同鏡子的兩面,一面為世人所見,一面深藏其中,不為人所知。我們要去的地方,就是真正的陰山腹地。”

洛元秋因這話暫且清醒了幾分,揉了揉眼睛道:“真正的陰山腹地?”

舉目望去,不知何時那夕陽中的雪山雲影皆已消失的無影無蹤。夜色裏湖水渾黑,深淺難測,霧氣貼著水面浮著,在無風的夜裏緩緩移動。天空分明無星無月,但船下的湖水卻像斂盡了繁星明月,照得霧氣發出朧光,輕柔地徘徊在湖面。

洛元秋手指一碰到那輕紗般的霧氣,它便受驚般惶恐地向後退去。湖底星月交相輝映,船行在水面,仿佛是在夜空當中,只要伸手便可觸及星辰。

她想起記憶中的夏夜,也是這般繁星燦爛,皎月光潔。那時她還不覺去日已多,死期將近,只覺得滿山草木,四季輪回,在日升月落中一日比一日更為新奇。

洛元秋暗自猜測自己早已經死了,此時的一切不過是死前一念衍生出的諸多奇想。她索性躺在船裏,兩臂作枕,翹著腿看著黑漆漆的天幕,就此沉沉睡去。

這一覺無夢侵擾,倒是暫得安眠。洛元秋睡得神魂顛倒,直到光照在臉上,刺得人不得不以手遮面,堪堪才醒來。

她仍是在船上,四周雪山如舊,在日光中折射出耀眼的白光。碧空中陰雲蕩盡,只見幾縷柳絮般的雲飄浮著。水面如鏡,那影子躺在船頭,也翹著腳,姿勢倒是與她一樣。

洛元秋坐起問它:“這又是到了何處?”

影子躺著懶洋洋道:“我怎麽知道,陰山裏的雪山都長的一個樣子,你能分出什麽不同來嗎?”

洛元秋仰頭望了望那些高峰群山,的確是難以分辨。初陽之中,她向水面看了幾眼,發現既無法離開,也沒有旁的事可做,便撓了撓頭躺回船裏,以手背遮住眼睛道:“這難道是回光返照?我不會是死了吧,不然怎麽會來到這裏?”

說話間指縫中難免瀉進些許光亮,時明時暗,在她眼前晃出許多影子。耳畔嘩啦劃水聲再度傳來,她知道是影子在劃船,也不曾起身去看,安靜地聽著水聲傳來。

她不覺憶及過往,依然如隔霧看花、水中觀月那般難以琢磨,回憶中的人與物如在昨日,又像前生般遙不可追。

日光雖是明亮,卻不比冰雪好到哪裏去,失了暖意後,只剩一片薄涼的寒,洛元秋聽見影子說:“一死百了,難道死了當真就萬事皆休?”

“原來,你還是把許多事忘了。”

“我忘了什麽?”洛元秋問。

影子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:“難道遮住雙眼就能當作不曾看見,想不起來的事便可當作不曾發生。於你而言,一葉障目反倒將心蒙住,往日之事,究竟是你已經忘卻,還是本不願想起面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