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 一秋

但塗山越到底是見慣風浪,執掌太史局多年的太史令大人,假裝看不見洛元秋眼中的躍躍欲試,握拳輕咳了幾聲道:“長話短說,汝父顧凜於我曾有教導之恩。當初他預感家族有難,怕牽連到我,假借探訪故友之名,支使我離開……”

他說道此處神情微黯:“待我趕回黎川時,他早已身重奇咒,命不久矣。當時朝中局勢未明,危機四伏,我便依他所言,去信與他的一位舊友,請那人趕來黎川,一是師父有要事相托,二是要將你親手交到這位友人手裏,請他代為照料。”

洛元秋一錯不錯地看著他,聞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。她的心思早已不在此處,塗山越的聲音仿若從縹緲的雲海傳來,隨風漸沒。

洛元秋托腮看著眼前人,琢磨著他慣用的法術。這位塗山大人雙手看起來平平,既不像符師也不像咒師。若說是陣師,卻又不大像。法修倒是有可能,但也不見他周身有何法器,要真打起來須得加倍留意,先發制人為上上之策。

憶起往事,塗山越難免有些動情,眼中閃爍著幾分欣慰,尚未發現這等異處,嘆道:“如今看你長大成人,想必他在天之靈定感慰籍,無負他當年不顧性命施以秘法為你續命。”

洛元秋仿佛回過神來,像是不知他為何如此激動,想了想答道:“我以為,這世上本無鬼神。”

塗山越:“……”

“要是真有什麽在天之靈,他怎麽從未來看過我?”洛元秋毫不在意地抻了抻手臂,對著瞠目結舌的塗山大人微微一笑,“所以說,鬼神之說不可信呐,都是騙人的。”

塗山越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,萬萬沒想到恩師之女見解如此清奇,撫額道:“先不說這個了,有個人想要見你一面。”

洛元秋坐直了些,道:“誰?是報恩的還是尋仇的?”

窗扉無風自動,輕輕合上。屋中暗了下來,角落的幾盞長明燈倏然亮起,屏風上映出一個清晰的人影,將滿樹的桃花遮在其中。

那人身形高大,腰間佩劍,淡淡道:“都不是。”

他從屏風後繞出,青衫上繡著竹影,走動間似有清風拂過,份外不羈。摘下鬥笠放在桌邊,他攬袍跽坐,背挺得筆直。微低下巴,他道:“還記得我麽?”

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麽能將洛元秋難倒,當屬此問。要知道這天下的人,當面還能分一分美醜。一旦離開之後,在她眼中就差不多是一個樣子了。哪怕景瀾與她如此親近,但將她丟進一群女人裏,洛元秋自問也是找不出來的。

於是她搖了搖頭道:“不記得了。”

男人端起茶盞,極為優雅地呷了口茶,舉止如同在華堂金殿上宴飲一般,與他這一身落拓的江湖俠客裝扮形成了巨大反差。洛元秋目光落在他腰間漆黑長劍上,道:“你是咒師。”

塗山越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說什麽,但他實在不敢以常人所想揣測洛元秋的想法,唯恐她冒出一句不同凡響的話來。男人英俊的眉眼舒了舒,道:“不錯,我姓顧。”

“你姓顧?”洛元秋微怔,下意識說道:“難道你就是……”

男人正要點頭,卻聽她猶猶豫豫道:“我的祖父顧和?”

他險些將茶噴了出來,不可思議道:“我看起來有那麽老嗎?”

塗山越壓下上翹的嘴角,道:“顧師正值盛年,如何會和老扯上幹系?”

洛元秋問:“那你是誰?”

男人像是十分無奈,只得不賣關子了,道:“我單名一個凊,在家中行數二,是你的二叔。”

洛元秋恍然大悟:“你就是那個和雲和公主有過一段過往的顧二?我在話本上看過你的故事,還在鄉野的戲班裏見過這出戲呢!”

顧凊:“……”

說道此處她雙眼發亮,撫掌道:“原來是你!”

塗山越幾乎要笑倒過去,礙於禮節忍得格外辛苦,掐著自己手掌以防笑出聲。昔日側帽風流名滿長安的顧二公子臉色鐵青,那些編排他私事的話本戲曲他也略有耳聞,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當著他面如此大膽地抖出來。偏偏此人不但毫無眼力見,還問了句:“你不是死了嗎?”

“你難道不曾聽過一句話嗎?耳聽為虛,眼見為實。”顧凊冷冷道:“誰教你如此放肆,長輩面前連一點規矩都沒有嗎?上次我見你的時候,你告訴我你師承寒山,難道平日裏洛鴻漸就是這般教導你的嗎?!”

洛元秋撚了撚手指,垂眼道:“有時候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,就如同現在,你們一人說是我父親的徒弟,一人說是我的親長,我的二叔。但在此之前,我從未見過你們,多年來也從未得過只字片語。”

她擡頭,眼底明凈清透:“昔日在山中時,我便將自己視作無親無故之人,蓋因父母皆去,親族更無一人過問,師伯幾次下山打探一聲無果。若真是我的親長,為何這麽些年來都不見你的蹤影,以至於師伯當你們已經不在世上了。縱然如此,他因我的緣故,絲毫不顧沉疴病體,依然每年下山尋人。那時候你在何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