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

晌午過後,日光稀薄,天色轉陰。北風平地而起,吹的房檐下鐵馬叮鈴作響。朱紅大門外,冰霜無聲無息覆上兩側俯臥的石雕獸像。大雪隨風而至,頃刻間雪勢轉盛,從灰暗積雲中飄下,密密麻麻地罩住這方庭院。

紙窗透出些許光亮,映出飛舞的雪花。幾片雪從未合攏的窗縫中滾進屋裏,在桌上融化成透明的水滴。有些沾濕了信箋,或在石硯邊翻滾數下,沒進濃黑的墨裏。

一只素白的手執筆蘸墨,臨桌而書。在察覺筆尖微有澀意時稍稍停住,見是一顆冰珠凝在筆毫上,便緩緩起身,將窗戶一把推開。

漫天風雪倒映在她的眼中,化作疏離淡漠的一抹白。

紛紛揚揚的落雪在桌上滾了幾圈,融化後慢慢沁進紙裏,暈開了新寫的墨字。景瀾漫不經心地抽出,折了折靠近燭火點燃。忽而管事來報,道:“大小姐,盧家的人來了。”

管事平日只喚她大人,又因承爵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,闔府人都極有眼色,也跟著一道稱大人。如今突然換了個舊稱,顯然是為了家事,而非公務。

隔著屏風,景瀾微微側頭,問:“都來了些什麽人?”

管事低聲道:“盧家的幾位大人都來了,來的還有……平陽郡主。”

眼看火馬上就要燃近指尖,景瀾伸手向窗外一拋,任它這般落進雪地,變作一團灰燼。

她淡淡道:“很好。請到向歸堂,我馬上去見他們。”

一炷香之後,景瀾現身於向歸堂中。她身著一襲素裙,烏發以玉枝纏花的寶石發冠束起,外披雲紋紫袍,罩著薄薄的玄色紗衣,無端透出幾分肅殺之意。

她從堂中大步走過,踏上主位緩緩落坐,身後便是道藏中的三千箴言,古樸莊重。滿堂華燈璀璨,仿佛都照在她的身上,任是旁人錦衣華服,也奪不了她的半分光彩。

她三指托起茶盞,輕呷一口,這才不急不慢地擡起頭來,注視著堂中形形色色的人,道:“家父祭辰方過半月,滿府孝衣未除,不知諸位有何要事,竟派人先後四次強闖敝府?”

景瀾話音才落,堂下一人將茶盞重重一放,冷冷道:“我們為何而來,難道你當真不知嗎?”

景瀾唇角微揚,道:“我還當真不知了。”不等那人發火,她敷衍地拱拱手道:“久聞清河盧家乃書香門第,百年世家。通文明義,知禮曉節,想必不至令我在先父靈前蒙羞才是。”

眾人這才看見,在主座邊的桌上,擺著一塊黑沉沉的靈位。

堂中一時寂靜無聲,先前開口說話那人咬牙道:“你父親在天有靈,也必然不會見我七妹蒙難,折辱到如此地步!”

“罪婦盧氏,受逆臣賊子蠱惑,意圖犯上作亂……”景瀾一字一句道,“按本朝律例,應處以淩遲。但念及家中先祖曾有功於社稷,特網開一面,奪其封誥,貶為庶人,流放三千裏。命盧氏宗祠將其除名,以儆效尤。”

她看著那人冷冷道:“盧郎中,這話可不是我說的,是陛下的旨意。你若是有什麽不滿,大可向陛下去說。”

那人身後又一人站起,怒道:“你父親靖海候在世時也不曾如此待我們,你如此無禮,難道這便是貴府待人的禮節嗎?他臨終前曾留下遺言,要立我七妹所生之子為世子,有書信為證!這些東西都交由盧家保管,是你父親的遺命,你為何不從?”

景瀾目光一寒,卻是笑了笑,道:“先母乃雲和公主,那盧氏又是什麽身份,敢與公主平起平坐?她難道是先帝指婚,親賜於我父親的?聽說先母在襄中修養的那幾年,先父是病的昏頭了,說要擡一擡盧氏的位份,還要立什麽世子?諸位都與公侯之家有姻親故舊,靖海候一向不同於其他公爵,向來由皇帝親自指立承位之人。這是百年不變的舊規矩,你們若是不平,就告到禦前去,不必在此啰嗦。”

堂下嘩然,眾人紛紛出言相勸,這時坐在最末的一年輕男子霍然站起,道:“說白了你就是不願去救七姑姑!你與陛下親近,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,但偏偏連提也不提,眼睜睜看著我七姑姑受辱”

景瀾聞言瞥了他一眼,道:“嗯,我就是要看她受辱,怎麽了?盧氏當年敢在侯府對我母親不恭,便該想到會有今日。再說了,被逆臣賊子蠱惑的又不是我,命人不開宮門,拒迎聖駕,險些耽誤陛下入宮見先帝最後一面的也不是我。不是我犯下的禍事,為何要我去說情?別人也就算了,盧氏此人,絕不可能。”

那人約莫是從未聽過這番言詞,登時怔住了。景瀾微微一笑,放下茶盞道:“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,這是景氏侯府,不是什麽盧家。景氏祠堂裏,也沒有什麽盧氏。我姓景,你們姓盧,先母雲和公主更是與諸位一星半點的幹系都沒有。我請你們進府,可不是想要與你們商量事情的。事態如此,你們倒是還活在夢裏,認不清如今是誰做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