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

談漪漪原想等著周寅一起走的,春暉堂裏只剩下她們兩個,很有難姐難妹的意思。不過周寅卻叫她先回去,說自己還剩下不少沒寫完,她便只得先走。

王栩看清出來的不是周寅後重新靠回墻上借力站著。他等了數個時辰,這會兒天黑了還在等,實在很有耐心。

他篤定周寅總會出來,亥時宵禁,他至多等到亥時總能見到她。

春暉堂中,魏夫子終於躺夠,從躺椅上坐起來看向周寅。

只見她依舊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姿勢跪坐在桌前執筆而書,看上去連書寫的速度都不曾變過,同樣地讓人看了心焦。

哪怕天都黑了,她也沒有慌張地加快速度,依舊不緊不慢的。

魏夫子瞥了眼刻漏,終於開口:“還差多少?”

周寅嚇得一顫,停筆擡頭,很乖巧答:“還欠三十三遍。”

魏夫子眉頭一皺:“旁人都能寫得完,你怎麽寫不完?”他覺得周寅並不上心,磨蹭到現在。

周寅頓時紅了眼眶,泫然欲泣。

魏夫子年邁,並不能看清周寅神色,只見她不說話,語氣越發嚴厲起來:“你可是心中不滿,存心怠慢?”他提倡有教無類,可以接受駑鈍的學生,卻不能接受學生沒有學習態度。

周寅肩頭顫顫,似是壓下淚意,帶了哭腔:“周寅不曾。”

魏夫子愣住。他雖看不清楚,耳朵倒是不背,立刻聽出她是哭了,老人家一下子不知所措。他傳道授業多年從未教過女學生,更沒有遇到過女學生哭了這種事,不由擡頭去看侍立在一旁的助教。

助教也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

還在周寅並不是一個會讓人為難的人,她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拭淚,盡力忍著哭聲道:“連累您二人久等,請您先回,周寅今日一定抄完再走。”

她這樣誠懇,讓魏夫子意識到她並沒有什麽態度問題,於是更加疑惑。

她為什麽寫不完?

魏夫子起身,向周寅去,要一看究竟。

周寅頓時扶案而起,因跪得久、起得急、又未用晚食,這時候她整個人不禁晃了一晃,險些跌倒。

魏夫子愈發感到棘手,今日深切地認識到女弟子與男弟子大不同。他可以毫無負擔地嚴厲斥責男學生,卻無法同樣對待女孩。

他眉頭皺成一座山包,拿起她桌上抄寫好的厚厚一沓翻閱起來。

周寅局促地垂首站在一旁,靜待夫子吩咐。

魏夫子起先沒什麽反應,隨著紙張翻動越看越動容。他只是粗看,很快便將這六十七遍《大學》看完,看罷一嘆,眼神復雜地望向周寅。

她哪裏是不用心,她分明太用心!

平心而論面前這女郎字寫得並不是最好,甚至可以說是六人中偏下的,但她每個字都寫得無比工整,紙張上毫無墨跡,足見是沒有因為被罰而敷衍了事。她是太認真,所以寫得慢。

被罰抄者倒後來難免心思浮躁,下筆漸漸潦草。而周寅的六十七張紙每一張都一樣,如同拓印。

魏夫子的眉頭舒展開,態度軟和下來:“罷了,你不必抄了。”

周寅非但沒有開心起來,反倒惴惴不安地望著夫子輕聲問:“您不收我做學生了嗎?”

魏夫子不明白她為何作此想,卻不期想起她的身世,頓時明白她為何敏感不安,不免出言解釋:“只是讓你休息,不必再抄了。”

“可我還沒有抄夠百遍,大家都抄夠了……”周寅猶豫。

“你抄的時間最長!”魏夫子的意思是她最用心,便不必再抄。但他神色嚴肅,看上去反而像在責怪周寅抄得慢。

周寅顯得十分慚愧。

魏夫子見她誤解,只得補充:“我已見到你的用心,時候不早了,宮中宵禁,你早些回去,免得明日又來遲。”

周寅終於領會他的意思,很感激地笑:“多謝夫子。”

魏夫子擺擺手:“快回去吧。”

周寅的開心總是持續不了多久,她很快抱歉:“耽誤您二位這麽久,真的對不起。”

“莫說這些,快回去吧。”魏夫子還是聽不慣軟話。

他教的不是皇親貴胄,便是入宮伴讀的貴女郎君。其中也有溫和好脾氣者,但骨子裏總有天生的以及後天無意識養成的傲慢。他們的善解人意是高高在上的,稱作“大度”或者更為合適。

而一旦有事情出錯他們很難第一時間自省,總是習慣問責。因在生活中他們很少需要遷就別人。

面前這位女郎不同,她自省過度。而這個年紀自省過度的女郎,多是吃過不少苦的。

這份不同讓魏夫子有些可憐她。

周寅將自己的矮桌收拾好,再度向夫子與助教行禮:“夫子,我回去了。”

魏夫子叫住她:“拿盞燈走。”

助教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盞點亮了的絹紗燈遞給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