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

佛龕前, 白氏雙手合十虔誠地跪著, 衣著素凈,鬢發間僅簪一支玉釵, 桌案上供奉著厚厚一沓經文, 是她昨夜親手抄寫的。

吱呀一聲, 佛堂的門推開了,下人不敢如此打擾, 定是家裏頭做主的那個。“夫人, ”霍釗喚一聲,拿著件披風走進來, “跪禱大半日, 仔細膝蓋疼。”

白氏聞聲未動, 口中念快些,將最後幾句好好地誦完。睜眼擡眸,霍釗恰恰停在身旁,探出手, 把她從蒲團上摻起。

“侯爺, 你也與佛祖叨幾句?”白氏出聲。

霍釗微微笑著:“我不信神佛, 與其對佛祖嘮叨,不如跟你說一會兒話。”擡手為白氏披上披風,系扣,然後奪下對方指間的佛珠。

兩人並肩離開佛堂,天還早,便沿著圍廊慢騰騰地走。走遠些, 確保佛祖聽不見人聲,白氏才說:“臨風總愛在佛前渾言,自稱不信,原來是像你這個爹。”

霍釗哼道:“好事不知道像我,這種事卻像。”說著,手掌觸碰到披風的緣邊,不動聲色地一撩,在之下握住白氏的左手。

青天白日的屋外,大活人的動作再隱秘也無所遁形,白氏悄然乍驚,縮一縮手未躲開,便用力些掙一掙。仍是未果,她小聲道:“侯爺,叫下人瞧見了笑話。”

霍釗問:“老夫老妻,兩手交握有何可笑話?”

他攥得緊些,怕執劍的鐵掌沒分寸,弄疼嬌弱的發妻,於是再松開些,松開又怕對方抽了去,復又攥緊。如此折騰幾個來回,他無奈道:“抄寫恁多經文,指頭都磨疼了罷。”

兜兜轉轉,原是體諒這個,白氏說:“不疼,寫寫字而已,算得了什麽。”至圍廊盡頭,提裙下三兩階,踏入一隅小花園中,“小兒縱橫沙場,我這個當娘的也只能做做這些。”

霍釗笑話人:“他已經二十三歲,過完冬便二十四歲,稱呼小兒不嫌害臊嗎?”

白氏說:“臨風在家時,你總嫌他頑劣,眼下他在軍中掛帥,你還來挑無關緊要的小刺。”嘴上埋怨著,卻擡手為霍釗攏一攏衣襟。

動作時擡首,老夫老妻的目光不期而遇,不似年輕人那般波瀾交融,沉靜的,厚重的,猶如兩面平滑的明鏡,將彼此的心緒照個通透。

白氏道:“侯爺若有什麽打算,一定要告知我。”

霍釗問:“夫人何出此言?”

一陣微風吹來,攜著殘紅敗綠拂過彼此的肩頭,白氏攤開手掌,接住一片零落的花瓣,說:“花有重開日,凋謝時不必道別,人卻不同,一旦相隔便是天上人間,侯爺你說對嗎?”

這話問出,霍釗良久不言,最終慨嘆地念了句白氏的閨名,碧城。

“當年你來塞北鎮守,聽聞我父親精通突厥文,便日日來我家求教。”白氏笑曰,“我爹煩了,命我教你,怎麽,如今還想瞞過我不成?”

枕邊人哪能瞞得住,霍釗認輸道:“偷看我的密函,還這般理直氣壯。”

面前是一座假山,山頂有亭,霍釗攬住白氏一同登階。四下已無旁人,白氏說:“密函明明寫有日期,下月初九重陽節,螭那軍進犯,侯爺為何不告知臨風?”

打仗要的是知己知彼,人命關天,怎有隱瞞耽擱的道理。登上最後一階,至山頂小亭,白氏拆穿道:“屆時,你根本不想他去,而是親自平亂是不是?”

此處風大,袍角廣袖擺動不休,霍釗側身為夫人擋住寒風,承認道:“是,我沒打算叫他去。”素日裏嫌棄那逆子也好,總是挑刺也罷,可終究是他的親生骨肉。

“陳若吟老奸巨猾,既然決計殺害臨風,必定有十拿九穩的把握。”霍釗說道,“倘若臨風真出什麽事,咱們白發人送黑發人麽?不知情便罷了,既然知曉,我這個當爹的勢必要護一護孩兒。”

手心手背皆是肉,白氏掂不清主意,怔愣著,望著霍釗說不出話來。

“碧城,我老了,守不了塞北多少年了。”霍釗沉聲道,“可咱們的孩子還年輕,不為旁的,單為長久考慮也該是如此。”

名將白頭,美人遲暮,大抵都是落寞的下場。白氏眼尾頓紅,像是冷得,風吹得,她禁不住輕晃,聲音亦顫抖:“侯爺,跟隨你數十載,膽子還是有的。”

可任憑膽量再足,至親至愛之人犯險,誰又能淡然處之,白氏說:“你向來教誨驚海與臨風,以赴死之心迎戰,那此次……”

霍釗答道:“此次亦然。”

他將白氏輕輕摟住,說:“我的武功遠在臨風之上,勝率自然也大些。”一頓,擡眸看向亭角的鬥拱,築一窩巢,巢中傍著兩只雙飛燕。

“倘若敗了。”霍釗低聲說,“戰死沙場,我這一生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
白氏睜著一雙眼眸,眸中蓄水兒,搖搖欲墜地掛在眼瞼處。霍釗將她摟緊些,似是寬慰:“這把歲數沒什麽遺憾了,本就要與你說的,奈何你這兩日躲在佛堂念經,不搭理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