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

連州地界, 當地人的口音聽來有趣, 軟噥噥的,尾音更是輕快。陸準沿途買兩只梨子, 而後便沒完一般, 嘴裏翻來覆去地學舌:“可脆可甜, 潤嗓子的香梨。”

容落雲啃著一只:“老三,上官道。”

兩人行出林間, 及至官道, 馬兒慢騰騰地、疲乏地走著。晚霞逐漸褪盡,入夜了, 官道旁的驛館掛起橘紅的燈籠。

容落雲翻身落地, 將馬駒交給驛館的小廝, 陸準跟隨著,關心道:“驛館可有空缺的上房?”

小廝回道:“有是有,不過價格擡了些。”

陸準一聽便不高興,塞北打仗, 往北邊的大貨、押鏢的私物皆大幅減少, 生意冷清還擡高價格, 是哪門子的道理。

小廝說:“客官有所不知,正是因為塞北打仗。”黑黢黢的,面上的得意卻掩不住,“定北侯之子,霍臨風霍將軍,客官可知曉?”

容落雲倏地擡眼, 陌生人嘴裏吐出“霍臨風”三字,叫他猝不及防。拎著竹筐,指甲摳飭藤編的花紋,他搖一搖頭。

“霍將軍歸塞打仗,一路的驛館布滿驍衛,我們這家便是其中之一。”小廝講道,仿佛在講一件光耀門楣的大事,“這可是朝廷指派過,霍將軍下過榻的驛館,價錢當然水漲船高。”

原是如此,陸準聽罷愈發不高興,啐了一句:“霍臨風住過便漲價,他睡過的床、沐浴的桶,唆過的勺,索性供起來燒香好了!”

小廝辯不過,牽著馬駒躲去後院,三言兩語間天已經徹底黑透。容落雲和陸準登入館內,餓得狠了,先在一樓用些吃食。

周遭僅一桌人同堂用飯,頗為冷清,說句話也聽得分明。容落雲靜靜飲茶,竹筐擱在長凳上,蓋著蓋子,彌漫出一股淡淡的畜生味兒。

陸準好奇一路,憋壞了,探手將蓋子輕輕一掀。啪嗒,剛掀開一道小縫,復又猛地蓋住,竹筐裏頭竟窩著那只狼!

“二哥,你帶它做甚?!”他壓低音調,“哪有帶活物的!”

容落雲啜著淡茶:“你不也是活物嗎?”正說著,飯菜端來,他捧起熱乎乎的一碗飯,“吃罷,小活物。”

陸準禁不住招逗,乖順地吃起來,眼睛卻一直盯著竹筐。奇怪,這一路顛簸,那小畜生竟未露過頭,也未曾嗷嗚一聲。

方才掀開蓋子一瞧,似乎還在睡覺?

他問:“二哥,狼崽怎的這般安生?”

容落雲說:“敲死了。”

陸準嚇掉筷子,虎毒不食子,這位哥哥好狠的心。轉念一琢磨,他在對方眼中亦是“活物”,若惱了他,會否也一掌給個痛快?

小財神戰戰兢兢,雞翅膀,魚肚肉,嫩生生的菜心,全夾到容落雲的碗裏。容落雲擡眸看他,他奉上莞爾一笑,猶如朝暮樓中善解人意的小娘子。

容落雲則是無情的恩客,只一味地吃,當下又啃起雞翅膀來。剛咬掉翅尖,隔壁桌杯盞相碰,旁若無人地痛飲。

其中一人說:“還是江南太平,那苦寒之地熬煞人也。”

另一人附和:“沒辦法,咱兄弟走的是皮貨生意,怎能不受那份罪。”斟滿酒,酒氣摻著怨氣,“奈何北邊打仗,罷了,早早到江南過冬去。”

這句說罷,心照不宣地露出笑,隱約有一絲腌臜下流的意味。“兄長也沒帶妻兒?”年輕些的說,“聽聞兄長在江南置了宅子,還娶了一房美妾?”

容落雲豎著耳朵,面上低眉斂目的,好似專心地吃,實則聽得津津有味。這些往來南北的生意人,在老家有妻有子,在江南置辦外宅,何其負心。

“弟弟聽說沒,那霍將軍前陣子就住這兒。”年長的說道,“霍將軍若一去不返,他在西乾嶺的嬌妾、小情兒,得多寂寞?”

陸準聞言,偷瞄容落雲一眼,那顆青瓜蛋子的心有些抽搐。不待他緩和,隔壁又說道:“聽聞霍將軍不愛尋花問柳,頗為潔身自好。”

另一人反駁:“天下哪有那般的男人,掩飾罷了。”而後放低聲音,隱秘地說,“那是做給上頭瞧的,堂堂小侯爺,要娶的女兒定是名門閨秀,公主都說不定,怎敢傳出風流不羈的花名?”

字句盡入耳中,容落雲撂筷,朝旁邊輕瞥一眼。陸準生怕血案發生,悄悄拉扯容落雲的衣袖。

容落雲掙開:“我乏了,上樓休息。”

陸準立即起身,拎著包袱竹筐回房間去,關好門,把狼崽抱出來擱在榻上。“二哥,你氣惱嗎?”他猶豫道,“其實那兩人說得有點道理……”

容落雲繞至屏風後,寬衣解帶,撲通坐到桶內。有何道理,娶名門閨秀的道理,還是娶公主的道理?

陸準說:“要緊的並非娶誰,在於會否婚娶。即使他還惦記你,若他爹要他成親,他違抗父命不成……”

屏風後的光景朦朦朧朧,飄散的熱氣煙煙裊裊,偏生容落雲的話冷硬非常。“父命?”他輕哼一聲,“那我殺了他爹,還有何父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