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

朝暮樓清清冷冷, 清倌憑欄, 抱著琵琶撥了整日的弦,歌妓敞著房門, 咿咿呀呀唱啞了嗓子, 撫琴的, 吹簫的,凡此種種。

天晚了, 唯一登樓的男人竟只有容落雲。

姑娘們好生失望, 容公子來有何用?既不偷香竊玉,也不揮金如土, 簡直比得上小憚寺的出家人。這也罷了, 容公子無雙俊秀, 養養眼也是好的,可今日竟那般狼狽。

琴裳先道:“公子,雨水本無色,你這是跌進了泥坑不成?”

紅漪又說:“衣裳沾著香蒲, 還赤著一只腳, 活像個小叫花子。”

一言一語投來, 伴著嬌笑,樓中熱鬧許多。容落雲並非憐香惜玉的主兒,立在樓梯旁,還嘴道:“無人消遣便自彈自唱整日,比深宮裏的娘娘還哀怨,眼下又來打趣我。”

姑娘們紛紛反駁:“風月場的浮萍, 怎能比作宮裏頭的娘娘?”

容落雲笑道:“何必妄自菲薄,還不都是想漢子?”這話粗鄙得很,他上下唇一碰說得輕巧,“恁多人夥著一個皇帝,還不如你們。”

一眾嬌娥樂得順氣撫胸,沖容落雲丟帕子、擲金釧,口中盡是笑罵。這動靜引得四樓門開,容端雨踱出來,一臉淡漠地望向樓下。

容落雲仰面對上,霎時間偃旗息鼓,夾起浪蕩的尾巴。登階都嫌耽擱,他踩著漆柱縱身一躍,落在四樓,和容端雨相隔三五步的距離。

“姐姐。”他乖順地叫。

容端雨未梳頭,曳著內裙轉身回屋,那股子淡漠沿著裙擺遺失一地。容落雲跟著,噤聲不言,一副等候發落的情態。

自上回登樓,他和霍臨風的事被容端雨看穿,對方便一直沒再理他。白日在樓外要傘,也並非需要遮雨,實則為了試探對方的態度。

他進屋後傻站著,垂下頭,當真像個惶恐的小叫花子。

容端雨坐在桌邊,蹙眉都是好看的:“杵在那兒做甚,還不趕緊洗洗幹凈。”

容落雲點點頭,繞過屏風,自顧自地解衣沐浴。他臟透了,攥著香胰死命地抹,把皮膚搓得泛紅才罷休。

洗了一會兒,他發覺房中安靜,靜得僅有水聲。

“姐?”容落雲忽生惴惴,帶著小心打破沉默,“夜裏吃什麽飯?”

容端雨未答,反問道:“你今日做何事去了?”

容落雲說:“暴雨過境,我率弟子在城中巡查。”

“哦?”容端雨故作驚訝,連陰陽怪氣都好聽,“我開窗扔傘,怎不見你和弟子,卻見你和霍臨風呢?”

香胰被攥成了香泥,容落雲回答:“霍臨風帶著兵巡查……恰好同路。”他扒著桶沿,無措地瞪著屏風上的刺繡,“今日在小蒲莊救下許多百姓,還有個老漢尋死覓活……”

容端雨輕哼一聲:“你想說什麽?說你們如何齊心協力,還是如何共同進退?”她始終垂著眸子,此刻輕輕一擡,針似的望向屏風,“我倒想聽聽,前一晚你在軍營過夜,睡的誰的帳子,鉆的誰的被窩?”

容落雲乍然一驚,險些光溜溜地從桶中坐起。姐姐派探子查他了……他練功七日時不查,怎的去一趟軍營,便趕巧地查了!

什麽帳子,什麽被窩,怎問得那般曖昧?

“是因為招勞力的事,我去瞧瞧。”他解釋,“我原本不想去的,老四非拉我去……沒錯,就是老四,老四當晚也在呢!”

容端雨說:“全推到小兒身上?”

她氣得將凳子踢翻:“玉良叫你去的,玉良叫你留宿,玉良若叫你和霍臨風成親,你們是否即刻就拜堂?”

容落雲猛地搖頭,水已經冷了,他應該出浴穿衣,可是躲在桶裏沒有動彈。容端雨卻不饒他,從櫃中取了衣裳,隔著屏風狠狠一拋。

他慌忙接住,套上便繞出來,濕噠噠地杵在床邊。

容端雨問:“對於霍釗,你是否要報仇?”

他心內一凜:“要。”

容端雨道:“好,我當你沒有撒謊。”她走近些,為容落雲系腰側的繩結,“先不論你的斷袖之癖,你喜歡霍臨風,喜歡到可以忽略他是仇人之子?”

容落雲咬著牙不說話,只心虛地搖搖頭。

容端雨問:“如今和他斷不開,待到你殺了霍釗,再等他與你反目嗎?”她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,“到時你大仇得報,卻也成了他的殺父仇人,形同陌路都是好的!”

……那壞的呢?

容落雲後退一步,胡亂地綁了綁。

別說了,他不想讓對方繼續說了。

“那般境地,難道你沒料想過?”容端雨道,“你早料到了,何必自欺欺人?眼下的接觸,過一天少一天,望著殘陽盼天明,你還不如早一些斷了情腸!”

容落雲終於爆發:“你為何非要逼我?!”

斷了情腸,如何斷,服下一劑斷腸草嗎?若真是那般容易,何苦等到今時今日!他一掌打在屏風上,絹布裂成兩半,布面的刺繡變得絲絲絮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