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章

“我想死掉。”

顧拙言看到這四個字, 覆在鍵盤上的手倏地攥住了, 秀展出事那一晚, 在病床上,莊凡心夢囈的就是這句話。

博客裏,莊凡心在出國後、出事前保持著穩定的更新, 他贊美霍普鉆石,發表對紅寶石和尖晶石的切割意見,時常發布練習繪稿和寫生。

除此之外, 莊凡心還記錄下陪伴爺爺治療的點滴, 一趟趟復診,每次都要在半路買熱狗吃, 給老人按摩身體,肱二頭肌日益發達, 推輪椅上坡進三退二,累得自己也心臟病了。沒有丁點消極抱怨, 嘗的是辛苦,表達出的卻是樂觀,莊凡心在那段時間收獲了大批關注者。

每一篇日記的留言都很多, 大家喜歡他的藝術分享與才華, 也喜歡他生動輕松的生活記錄。

那一年的六月,顧拙言結束高二,八月份,莊凡心為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做準備,他用中文發布了一句話——去年這個時候, 我認識了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兒。

有點矯情,有點爛俗,卻是筆畫字符裏都透著喜歡。

升入大學後,莊凡心對珠寶設計的分享更加專業、豐富,從每一篇日記的留言數量來看,那段時光是他大受歡迎,關注者最多的日子。

度過一學年,臨近期末,莊凡心從某天停止更新,有如人間蒸發。顧拙言知道,那時出事了,大量的留言關心他,催他重返博客,漸漸也有人發表不滿,認為他對關注者很不負責。

直到七月十九號,一切已經塵埃落定,莊凡心突然發布了一張圖片。

那是一幅橫版的油畫,像達芬奇《最後的晚餐》一樣,一片花園裏,十二個孩子坐在長桌前,表情呆滯木訥,桌上的飲料打翻著,糕點塗著黑色的醬料,桌布垂下的一角被惡犬狠狠叼著。每一枝鮮花都垂著頭,草坪露出棕色的泥土,像一片冒著臭氣的沼澤。

留言裏,許多人直言討厭這幅畫,有人問,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?莊凡心只回復了那一條,他說,這他媽是我的生活。

又是半個多月的空白,顧拙言推算時間,莊凡心應該在住院治療了。

這次莊凡心發了那句“我想死掉”。自那之後,他的每一篇日記都在淩晨三至五點更新,再沒有關於畫、藝術、珠寶設計的任何內容,留言由贊美更叠為指責,他的關注者也減少了一大半。

“下雨了,很冷,我趴在被子裏不敢動彈。醫生今天給我做練習,落下一支筆,我偷偷藏起來在水果上畫畫,畫得那麽歪,真奇怪,我四歲畫畫時手就很穩了。”

“我假裝睡覺,等老爸回去再睜開眼睛,我好像什麽都不會了,只擅長假裝睡覺,可是很煩,我不想假裝,我想真的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。”

“又到聖誕節了,外面一定很熱鬧,但是這裏沒有人說聖誕快樂,因為這裏沒有快樂的人。我溜出病房跑去花園,在墻角躲著,那兒只有一盞燈,很暗,護士找到我的時候拼命哄我回去。我不能走啊,我在等人,我一整天沒有吃東西,想吃他給我的生日蛋糕……我被送回病房,我什麽都沒有了。”

“他去哪裏念書了,不知道是否和以前一樣用功,我經常想,怎麽那麽愛學習啊,有時候忙著做題都不看我一眼,可有時候上課卻不聽講,總盯著我看,我都知道。”

“割腕自殺,失敗。”

“他放寒假了吧,過年會不會長胖一點?長高了嗎?今天醫生鼓勵我許個新年願望,看得出來他沒期待我會配合,但是我認真地許了。我希望顧拙言平安快樂,認識一個更好的男孩兒,優秀健康熱情真誠,全心全意地愛他。再不是我,我充滿了藥味兒,帶著疤,整宿不睡覺,我一點都不配了,我是個可憐的混蛋。”

“重度抑郁的邊緣,我並不關心醫生的診斷,我只想他,能想一整天,睡一覺又想一整天。”

……

視線變得朦朧,顧拙言伸手擦拭顯示器,仍不見好,才發覺是他眼中的霧。莊凡心曾在無數個黑夜敲下這些字句,瑟縮著,用那雙畫畫的手。

“王阿姨又來看我了,她給我看手相,說我的生命線很長,一定會康復出院的。我不太相信,我已經習慣這裏了,出去也沒什麽想做的。然後是事業線,她說不太順利,說明搞藝術的人工作不那麽穩定。這倒是很對,老爸就是這樣。最後是愛情線,她說有個大分叉,但波折之後一定會愛情美滿。我徹底不相信她了。”

“王阿姨的話總是幹擾我,我很煩,想吃薯片,難得有想吃的東西,老媽買了好幾包放在櫃子裏,讓我想吃就吃一點。我一口氣吃了四大包,上顎和舌頭磨破了,撐得打滾兒,但這種瘋狂吃東西的感覺能讓我暫時忘記痛苦。”

“王阿姨送我一只平安符,我被她感染得迷信了,我也想疊,像女孩兒給男孩兒疊千紙鶴一樣,我想疊給顧拙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