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

楚識琛猶如陷落海底,喪失了全部感知,軀體麻痹,呼吸中斷,什麽都說不出,什麽都做不了,只能張大空洞的眼睛望著項明章。

項明章剛才叫他什麽?

他以為永遠不會再聽見這個名字,此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這個名字。

沈若臻。

這三個字被他鎖在骨頭縫裏,浸沒血脈之中,深藏到蒙了一層厚重的塵埃,一旦被剜出,浮塵迷了眼,骨血空掉一塊,堪當劇痛。

項明章偏不放過他,又叫了一遍:“沈若臻。”

楚識琛變成一台戛然故障的機器,腦中的一條條蛛絲馬跡交錯如麻。

他什麽時候露餡兒的,走錯了哪一步,全然混亂不清。

埋著冷氣的地板涼了雙腳,楚識琛站不穩,愕懼地後退,他是個偽裝君子卻被拆穿身份的竊賊,是不是應該落荒而逃?

可他逃不出去,熒光閃爍的機器圍堵在四面八方,他入了套,困在項明章布下的迷宮裏。

項明章要的答案他怎麽給,他不可以承認,因為他無從解釋。

楚識琛從胸膛慪出一聲掙紮:“不……”

項明章驚過,瘋過,等了又等,忍了又忍,當下反而出奇的鎮靜,他狀似確認:“你不是嗎?”

來到這個世紀,楚識琛幻想過被人喚一句真名,但他以為只能是妄想。

那個春夜的安全轉移是秘密,沒有人知道他的終點,他的名字和作為一並抹除,史書無痕,後世不會留下只言片語。

如果連他自己都否認,那“沈若臻”到底算什麽?

海上風暴卷走的前半生都算什麽?!

楚識琛認不能認,否不能否,在龐大的機器之間呆滯若癡。

項明章說:“回答我。”

楚識琛負隅頑抗: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。”

“那我說得詳細一點。”項明章記憶爛熟,“出生於1918年,祖籍浙江寧波,十六歲只身遠赴海外留學,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。回國進入復華銀行,先後任職襄理和總經理,短短兩年,替父擔當重任,成為復華銀行最後四年間的行長。”

項明章每說一句,楚識琛就多一分震撼,不可能,對方不可能會知道。

然而項明章還沒說完:“擔任行長期間,拒簽日方的‘儲金券’發行同意書,與同仁籌辦經濟自救組織,為前線和難民捐贈物資至少四十九筆,參與過抗幣制造。”

一頓,項明章改了稱呼:“我說得對不對,沈行長?”

楚識琛心顫:“你弄錯了。”

項明章走向他:“五歲學會撥珠,彈得一手琵琶,深諳錢莊密符,精通英文和日文,喜歡寫端正小楷,豢養一只叫靈團兒的波斯貓。”

半米距離原來那麽短,一句話便近至身前,項明章停下說:“父親沈作潤,母親張道瑩,共贈一只鐫刻‘卍’字紋的懷表,保佑你心凈。管家姚企安,與你感情深厚,大約日日企盼你平安。”

聽見父母和管家的名字,楚識琛再也支撐不住,視野模糊成一片,潸然落了淚。

項明章又迫近半步:“幾次出差在外,沒有迦南香會不會失眠?鎏金水晶公印到底什麽樣子?我送你琵琶的時候,你有沒有一點心動?”

楚識琛呼吸急促,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滿腮,項明章一面心疼,一面狠著心腸:“凡此種種,我真的弄錯了?”

“告訴我,是不是你?”

項明章啞聲逼問:“又不是宵小鼠輩,沈少爺千金貴體,沈行長亂世賢仁,為什麽不敢認?!”

楚識琛崩潰了防線:“因為我在這裏是個騙子!”

項明章筋脈凸顯,在額角形成一道青色的疤:“那你打算繼續騙我?還是承認?!”

楚識琛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,他以別人的身份與項明章朝夕相處,嘗過酸甜,滋生了情意,一旦拆穿是不是就要到頭了。

他強忍著哽咽,卻忍不住喉間的堂皇:“對不起……”

項明章說:“我不要你道歉,不用你愧疚,我也不求你給我什麽解釋。”

楚識琛愣住。

“我嚇壞你了嗎?”項明章近乎安撫,重復道,“那我再說一次,只要你承認,我就會信。”

楚識琛薄唇翕動,驚喘的氣息由劇烈到緩慢,在項明章堅如磐石的凝視下一點點從憂懼中脫離。

原來他不是被誘捕的獵物,項明章早已寬恕了他。

楚識琛伸出左手,食指的瑪瑙戒指在瑩綠幽光下奇異生輝,刻的是一只銜著月桂葉的雄鷹,代表血性和勝利。

他生長於國家受難之秋,淒風淅瀝飛嚴霜,蒼鷹上擊翻曙光,《籠鷹詞》的第一句,是他的抱負和鬥志。

結尾一句是他的心願,但願清商復為假,拔去萬累雲間翔,他悄悄嵌在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裏,作為他的署名。

項明章托住這只手,珍重地說:“沈清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