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

從姚家的洋樓裏出來,花園甬道濕滑,項明章腳步緩慢地一路踏過。

司機靜候在大門外,迅速拉開車門:“項先生。”

項明章面無表情,目光裏的銳意褪盡,剩下空茫茫的渾噩,他道:“不用了,我想走一走。”

司機勸阻:“項先生,還下著雨……”

項明章沒有理會,徑自朝前走了。

他邁著沉穩的步子,身軀筆直、高大,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,他有多僵硬,他變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空殼。

一路上沿著樹,沿著圍墻,沿著空曠長街上的黃線,項明章就這樣一直走,高級的毛呢西裝暴露在細雨下,他既光鮮又狼狽。

陌生人紛紛側目,項明章卻渾不在意,或者說,他根本沒有丁點情緒可以分給別的人和事。

楚識琛的面容不停浮現,在他的眼前、腦海和心頭。

不……應該是沈若臻。

項明章沒有察覺在馬路上走了多遠,雨下大了,司機開車在後面跟著,急得探出車窗大喊。

項明章充耳不聞,他麻木地行走在如紗的雨幕裏,遍身濕透。

從大半年前遊艇派對出事,他在楚家的病房裏見到的,就是沈若臻。

兩番進項樾,心系亦思,甘願給他當秘書的是沈若臻。聽見掃地機器人會驚訝,想要平衡車,學著做PPT的是沈若臻。

總穿正裝,黑發素面,穿牛仔褲會局促的是沈若臻。沒聽過搖滾樂,懂戲曲,愛看明清小說的是沈若臻。

會抽雪茄,會下國際象棋,梭哈十局九贏的是沈若臻。

在日料店坐立不安,在天an門潸然落淚的是沈若臻。

沒有刺青,沒做過闌尾手術的是沈若臻。

喝醉酒講話文縐縐,悄悄露餡兒的是沈若臻。

胸藏謀略,腹含學識,擅交際,會禦下,能學以致用,早已鋒芒畢露的是沈若臻。

一次次叫他“自重”的是沈若臻,捏著下巴吻他嘴角的是沈若臻。

項明章停下來,柏油大道浸著一層冷水,大雨鋪天蓋地,他睜不開眼睛,垂眸看腳下水花飛濺。

他以為“楚識琛”和沈家存在某種關系,也大膽假設過,“楚識琛”會不會是沈家的後人。

真相層層剝開,線索條條收束,從頭到尾,從始至終,他面對的原來不是別的人,都是沈若臻。

生長於上個世紀,在1945年初春消失的沈若臻。

項明章緊握住拳頭,骨節錚錚作響,卻敵不過他內心掙紮之一二。

不,不可能。

一定是哪裏出了錯,當中一定有誤會沒解開,上個世紀的人怎麽會來到這裏?

實在太荒謬了,這根本絕無可能。

可是今天知曉的一切,又要怎樣推翻?

項明章猶如撞進一條死胡同的困獸,他首尾打轉,尋找不到出口,感覺千斤重的磚墻傾軋在身。

只要再落一粒塵埃,就能壓垮他,讓他徹底崩潰。

項明章繃著身軀和神經,在杭州的馬路上一直走,走了四五個鐘頭,走到夜幕降臨,雙腿沉得幾乎要跪跌下去。

回到酒店,司機嚇得不輕,扶著項明章進房間,這一趟出差來得稀裏糊塗,今天去那幢洋房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壞事。

項明章儼然受了刺激,司機手足無措,生怕一不小心觸雷,問:“項先生……您沒事吧?”

項明章毫無反應。

司機急道:“有什麽需要我做的,您盡管吩咐。”

項明章依舊半死不活。

“這、這可怎麽辦……”司機情不自禁地說,“要是楚秘書在就好了,楚秘書一定有辦法……”

項明章“刷”地擡眼,雨水淋得眼眶赤紅,說:“出去。”

司機提心吊膽地走了,門關上,房間只剩空調暖風的噪音。

項明章進了浴室,濕衣難脫,動一下就會滲出冰涼的水滴,南方城市的一場冬雨足以把人凍僵。

他忍不住想象楚識琛在哈爾濱跳河,墜入水中該有多冷,恐怕是刺骨。

“傻子。”項明章自言自語,“楚家的恩怨跟你有什麽關系,怎麽會值得你舍身……”

楚識琛面對周恪森的指責時在想什麽,承受著不堪的名聲,被輕視,被誤會的時候都在想什麽?

項明章快瘋了,只確定他在想,他沒有一秒鐘不在想……想那個人,想對方的全部。

走進淋浴間,項明章在熱水的沖刷下慢慢回溫,洗完澡,換了衣服,他狀似恢復一個正常人的樣子,實際仍深陷仿徨。

項明章一慣自詡理智,清醒。

今天他栽個徹底,翻過那張照片的一刻,獨自潰不成軍。

項明章在高級套房裏坐臥不定,這一夜要怎麽度過,估計是夜不能寐。

扔在床尾的手機突然響了。

來電顯示“楚識琛”。

項明章猝不及防看見這個名字,他以為會陣腳大亂,沒想到卻冷靜了一點,他握著手機沒接聽,掛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