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

宮殿的玉墀一眼望不到邊,火紅的綢緞比丹霞還耀眼,一直從紫宸殿宮門鋪滿整條禦道。

文武百官以及太子都默默佇立等待即將前往述職的年輕將軍。

往日百官覲見上朝都是同禦道走進宮殿,但禦道也非隨意可行,百官只能從禦道兩側進殿,這中間的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。

今日莫宏卻允許莫瑀從禦道中間而行。

遙遙從禦道盡頭能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向紫宸殿走來,他身上帶著風沙肅殺的氣息和戰場殘余的狼煙,風從他身邊經過,嗚咽著發出嘲哳的嘶鳴。

眼前的宮殿雄偉壯觀,龍紋石雕綿延盤旋於台階巨柱之上,金玉屋檐雕飾著龍鳳栩栩如生欲飛沖天,屋頂脊梁兩端的琉璃吻獸寶相威嚴。

莫瑀靜靜望著遠處端坐在龍位的天子,腳下千丈紅綢在眼中變成沒有盡頭的血海。

他一步一步走來,堅定又緩慢。

百夫長,千夫長,他踏著無數枯骨,有戰友,也有敵人。

他心裏的血沒有涼,也從未對上位者有過怨言,只是視線觸及那些以利益為目的的考量目光,會從心底升起寒意。

有人眼中露出驚異,也有人望著他一頭白發勾起了某些隱秘的回憶,但當他一步步走近,百官都收斂了表情恭順低頭。

唯有心下不斷震蕩和推測。

任誰都看得出,這意氣風發的將軍同皇帝身旁的太子爺有八分相像。

莫瑀望見龍椅旁那一位瞳孔也有一瞬緊縮,反倒是莫南喬表情平淡劃過他的臉,不見分毫錯愕。

“到朕身邊來。”莫宏忍著激動扣緊龍椅扶手,熱淚幾乎要從眼眶掉落,莫瑀很像他從前年輕時候,但恍惚又透著幾分郁憐香的影子。

他的愉貴妃,他的憐香,他此生唯愛。

若不是張芝蘭,若不是陳忱,他何至於與愛人陰陽兩隔,與愛子離散多年。

莫南喬將莫宏的神色和心思一並收於眼底,輕輕勾起一絲輕蔑的笑。

他的父皇還沒明白,自己真正是因為什麽失去那些。

“臣莫瑀,參見陛下。”

莫瑀察覺到皇帝對他的熱情過頭,他不著痕跡避開這詭異的親昵率先行禮。

五味雜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,他聽到那個為他賜姓的天子長嘆一聲,似乎有著無盡悲哀。

莫宏並未對邊關的戰情有過多關注,他草草問過幾句就遣散大臣,只想單獨和莫瑀見見面。

莫瑀感覺到他的敷衍,胸口的血有些微涼,他口中輕描淡寫的幾句話,卻是黃沙關數以萬計的生命。

是身陷泥潭,還伸出雙臂支撐著大魏騰於沼澤之上的枯骨。

莫南喬從他身邊走過時身後跟著張首輔張順志,他與莫南喬短暫對視了一眼,看到對方對他笑了一下。

那張極其相似的臉上,氣質卻和他完全不同。

一種與生俱來的,來自上位者的冷傲和漠然。

莫宏從龍椅走下來對他招手示意快些到後殿,莫瑀垂首跟著大太監往殿後走,沒聽清莫南喬語氣不明的那一句。

“皇弟,別來無恙。”

反倒是他身後的張順志渾濁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,摸著胡子緘默不言。

紫宸殿後的寢宮並不比會見朝臣的前殿遜色,待宮女沏茶完畢莫宏就揮退所有人,只留下隨侍的心腹太監。

“你叫瑀?”莫宏放緩表情問道,他免了莫瑀的禮數讓他坐到自己身旁。

莫瑀垂眸嗯了一聲,莫宏明了他性子冷肅並不見怪,只是一直看著莫瑀面露懷念之色。

他斟酌一番,還是緩緩開口:“你和你娘,愉貴妃,有幾分相像。”

一刹那似驚雷炸響在耳邊,莫瑀只覺得自己聽錯了,他捏著茶杯的手極盡克制才沒有收緊,僵硬地擡頭看向莫宏道:“陛下,您說什麽?”

莫宏長嘆一聲,想要伸手摸了摸莫瑀的長發,卻又想到什麽中途收回。

“你是朕的兒子。”

漂泊的三年漫漫長夜思念無歸處,一是姓名殘缺,二是身世成謎,這人生像茫茫白雪落枝頭,凋零了紅梅又窮冬。

他靈魂在邊關裏沉澱厚積,逐漸接受煞星兇神之名一人獨行一生,卻有人告訴他這世間還有這麽一層熾熱的血緣紐帶。

可他還是覺得冷。

莫瑀心尖附上一層雪,他強迫自己冷靜清醒地望過去,那年過半百的威嚴天子望著他的淚眼裏。

沒有他的影子。

那雙眼睛裏有驚喜,有慶幸,有許多道不明的情緒,裝進了他的眉眼和鼻梁,唯獨避開這一頭雪色長發。

就連剛剛驚喜之情沖破防線,莫宏也下意識忌諱觸碰他的白發。

“我兒,”莫宏又是一聲低嘆,淚終究從眼眶滴落打在莫瑀的手背上,從滾燙到冰涼也不過瞬間,“若是憐香還在……”

“殿下?”林休思正在書房替莫南喬整理要處理的政事,突然從背後被人撒嬌一般抱住,冷冽的梅花香沁入他的鼻尖,讓林休思有些恍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