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其二十一

常意已經很久沒看到過沈厭這雙眼睛了。

五年、六年......或者更久。

這是她精確到分厘的記憶裏唯一拿不準的答案。

這雙眼睛和記憶裏的那雙逐漸重合,但合在一起,也只是一晃而過又令人心悸的刻影,並不清晰。

她從水裏勉力站起來,沈厭半蹲在水裏低著頭,常意靠近了一點,也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
“咳咳......”常意來來回回在水裏泡了一通,早已有些體力不支,還沒說話就開始咳嗽起來,她臉色煞白,咳得仿佛要斷氣一般。

十幾裏的深井,她就算在底下喊破了嗓子,張辟也不一定聽得見,常意不打算浪費僅有的體力做無用功。

從上面吊下來的繩子還在旁邊,她要是撐著一口氣,應該還能爬上去。

但總不能把沈厭就這樣丟在井底下。常意雖然惱怒他之前糊弄自己,卻從來沒想過一個人走。

井水冷得刺骨,她泡在裏面,感覺全身冰涼,額頭卻開始發燙起來。

常意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虎口,逼自己在水中恢復清醒,思考之下很快冷靜了下來。

她得做些什麽。

常意一點一點靠近那個跪在水裏一動不動的人。

沈厭的頭發已經全部散開,浸在水裏的發尾漂浮在水面上,他的眼睛緊緊閉著,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。被水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,能清楚地看到布料下緊繃隆起的肌肉。

他長了一張姝麗的臉,平常在衣服的包裹下,似乎也看不出符合世人眼裏大將軍那樣雄壯鼓起的肌肉。

可沒人敢小看他流暢矯健體型下蘊藏的力量。他的每一塊肌肉看上去都修韌均勻,找不出一絲贅肉。

而此時,沈厭顯然用盡了自己的全力,肌腱覆蓋下的經脈、血管在衣物的拘束中暴突,曲張虬結的血管凸顯在他的皮膚上,一直爬到他臉旁才停下,那一大片交錯的血線,好似在吸附人體上的朱色藤蔓。

常意渾身發抖,咬著唇緩慢地趟著水走到他身邊,鎮靜地喊他:“沈厭。”

沈厭似乎對聲音還有一點反應,聞聲擡起頭。

他是高鼻深目的骨相,平日裏只顯得冷酷,在這只能照見一點微光的井底,他的五官在幽暗的光景下卻被染上了一絲陰沉詭邪。

他的臉上一大半都被蜿蜒開的紅色血管占據,鳳目微睜,一雙瞳孔泛著不正常的紅黑色,裏面看不到一絲正常人的理智,此刻正死死盯著常意的臉,好似正在欲圖狩獵的大型野獸。

既恐怖又駭人,詭異得讓人背後發涼。

如果這裏還有其他人在,怕是要當場嚇暈。

常意也面色蒼白。

從她把沈厭帶回先生身邊那天算起,這是她第二次看見沈厭發病的模樣。

她無從推斷沈厭是因為什麽突然再次發病,也不能保證她一定就能讓沈厭冷靜下來,而不是就此死在他手裏。

但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。

如果她是會害怕的人,就不會想著在那天逃離侯府,也不會在逃出這口井後,徑直加入了起義軍,成功活了下來,還活得很好。

很多人對她最大的評價是冷靜,但實際上,她最喜歡的就是......在冷靜的思考下,做出最大膽的推測,壓下最有風險的賭注——不論輸贏。

她貼近了些,在水下輕輕拉住他的手,她的手雖然纖長,在女子裏不算小,但也不能完全握住沈厭的手,只能半握住他的指節。

看沈厭安安靜靜盯著她,溫順地讓她拉著,沒有別的動作。

常意沒有從他眼裏看到特別特別強烈的攻擊欲望,至於其中別的情緒,她沒法解讀。

沈厭發病時的樣子,更貼近於只有本能的“獸”,即使她有天大的本事,也不能看透一頭野獸的心思。

但常意總算松了口氣,找回一點熟悉的感覺。

她垂下眼睛端詳著沈厭現在這張臉,他現在並不好看,甚至還有點可怖和狼狽,但就是這張臉,讓她熟悉的感覺從心裏湧上來。

疲憊的記憶湧上來,她情不自禁地開口。

“......小怪物,你出現的可真不是時候。”

這句不經過思考的話從她嘴裏脫口而出,下一秒她就意識到,過了這麽多年,這樣的話早已經不適合對如今的沈厭說了。

也還好沈厭現在沒有理智,不然憑這人的小心眼,以後肯定要在她身上找補。

她立刻閉上嘴,沈厭卻似乎對她的那句話起了反應,他身子微微一動,朝她傾了過來,反手握住了她的手,沈厭的力氣可沒她那麽輕,常意的手一被他抓在手裏,就感覺到了骨頭都要被捏碎的疼痛。

沈厭滲人的目光不移她身,和她相連的那只手好像要和她嵌在一起一般,指頭強勢又不容拒絕地侵入她的指縫,直到和她十指相扣。

常意被他的一番動作惡心得背後發毛,往後使勁拽了一下,試圖把手撤出來,沈厭的手緊緊地攥著她,一番較量下,兩人拉著的手紋絲不動。